每当我走进剧场坐在黑暗中等待戏剧开演时,经常会想到赖声川的这句话:“剧场的绝对魅力在于它的现场性;它的浪漫在于它是生命短暂与无常的缩影。在剧场短暂的那一刹那中,演员和观众同时知道,他们彼此的共同经验是惟一的。灯暗、幕落,即使同一个剧团,同一个剧本,同一个演员阵容,这一场演出永远再也不会出现”。
能带给观众这种神奇感觉的,惟有剧场。
每到世界一地,每走进一个剧场,赖声川一定是直奔剧场的后台,他说,“那儿是我表达的空间,展示的橱窗”。这阵子赖声川奔走于大陆各大城市之间,他颇感奇怪,“为什么八百万人的武汉,这么一个大都会,竟然很少有演出,我完全不能明白,因为在我心目中,没有人是不爱看戏的”。
赖声川的表演工作坊自1984年创立以来,二十二年做了二十多部戏剧,其中大多数可以称得上没有人不爱看,插科打诨中尽显反讽和批判,悲情中带着反思和关怀,搞笑是智慧的,关怀是深切的,让你笑中带泪、快乐之后紧随忧伤,在你爽够了之后又给你重重的一拳。他说他的目标是为台湾或者说华人建立现代戏剧的表现方式,“如今使命已告完成。”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选择做戏剧?面对这些问题,赖声川的惯用招术是抛出他那著名的“餐馆跑堂与剧场导演之关系”论,“我为什么可以当导演,就是因为我当过跑堂”,他在美国工读期间曾在五星级中餐馆打工,“一个好的餐馆,它的事情和剧场管理是雷同的,前台、后台、灯光、道具、空间都差不多,做事情都要有节奏感”。
身材高大,二十年不变的长发与络腮胡,三十年的佛法研习,赖声川无论是坐着还是行走,都透出一种舒展与随意。
“戏剧是很多选择都没有了
之后的一种选择”
父亲是外交官、1954年生于美国华盛顿的赖声川本可以有更多选择。他在童话故事中成长,在学校是跳级生,十一岁就念到了初二。12岁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分野线,全家回到台湾,父亲等待外放。接下来是一场剧烈的变化。
赖声川是在很安定的美国长大的。1966年到台湾,街上没有车,所有水沟都没盖子,整条街的下水道都是开放的,下水系统都看得到。这让他吓一跳。这里的卫生和物质条件完全是另外一种经验。
他开始接受中文教育,从跳级生变成留级生。“我小时候本来自由自在的,突然一下子,背很重的书包上学,天还没亮就上学,天黑才回家,剧烈地头疼,然后留级”。
赖声川从最好的状态跌至最差的状态。这是一段重要的日子,有时念书念到实在熬不下去,他跟父亲说,他想去台北的一所美国学校,父亲的回答是一句硬梆梆的反问,你要做美国人还是做中国人?
本来以为只会在台湾待个三四年,照理说他父亲还要出去做大使,然而两年后父亲过世,赖声川的初中、高中直至大学都是在台湾上的。“一个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如果我父亲健在,可能我的人生是另外一样子。”
曾经最喜欢画画,赖声川原来一直认为自己会走向美术,但是台湾师大美术系要求考书法、国画、素描等等,这让他望而止步,于是考了辅仁大学的外文系,外文系对他来讲很轻松。
那个时代的台湾社会处于戒严状态,环境极为恶劣、压抑。艾迪亚咖啡馆是当年的文化中心,很小。很多年轻人在这里玩音乐,交谈。赖声川唱民谣,玩乐器。他们唱歌,唱着唱着,便衣警察来了,后面就会通报说警察来了,他们就不唱歌词了,只弹音乐。
赖声川当时的爱好很多,喜欢音乐、美术,还编校刊,是个文艺青年。写诗,学校的话剧也参加。“选择话剧是因为觉得文学加音乐加美术,这些的综合体应该是话剧”。
大学毕业后,赖声川到柏克利大学留学,学习戏剧。1983年回到台湾,到“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系任教。
“观众是在参与社会论坛”
早些年赖声川的戏剧还只是在小圈子内流传时,有素爱搞笑的淘碟者跑到碟贩跟前来段绕口令,“你这儿有那一夜我们说相声又一夜他们说相声这一夜谁来说相声吗”,听到碟贩口中念念有词:“那…这…又…我…谁…”,彻底晕掉。
这段绕口令说的是赖声川的三个相声剧。最早的是《那一夜,我们说相声》,也是表演工作坊的第一个剧目,其新意在于以戏剧的形式来说相声,以相声的形式来宣告相声的死亡。华都西餐厅的两个主持人宣布将由相声大师上台表演,不料大师不见了,两人只好赶鸭子上架自己说起了相声。表演者大胆地针砭时弊,甚至毫不客气地拿当时的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直接开涮。这种政治戏谑直指当时台湾的社会状况和政治生态,在那个压抑的年代是相当尖锐的题材。
“过关很大的理由,它受欢迎,受到巨大的欢迎。有关部门从中了解到,看到自己的问题并不一定是坏事,甚至公开讨论自己的问题会有正面的效果。后来相声就救活了,开始去关怀文化保存的问题,那是《那一夜》的效应,是要透过狠狠地检视自己一些缺陷才能走到这一步”。
《那一夜》1985年在台湾“国立艺术馆”首演,700多人的剧场,两个小时的演出,“三句一笑,五句一爆”。它不只救活了相声,还引发了更多思考——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台湾丢失的不只是相声的传统。
《那一夜》的这些特点为后两部相声剧所贯穿下去,体现了赖声川所主张的戏剧的“论坛功能”。它源自古希腊的戏剧传统。“希腊的戏剧有歌队,在演出中歌队本来做的事情突然停下来,站向观众,有一篇对观众说的话。大多数是控诉,控诉雅典当局的一些官员。我们看了以后觉得这怎么可能?在戏的演出过程中会有演员站在舞台上说,这个官员怎么样怎么样,我们还要拥护他们吗?你们自己去想。讲完了,再回到剧情中去。在这里,观众不只是看演出,他其实是在参与社会论坛,参与公共问题的讨论。”
如果把“论坛功能”换成我们所熟悉的话语,大概就是那经历了长期糟蹋的“现实主义”一词。
二十年前的台湾正处于从戒严到解严的过程之中,《暗恋桃花源》一剧所呈现的干扰、无序、失落正对应着社会的乱象,很多不搭调的事情放在一起。海峡两岸分离是它如泣如诉的背景,前景却不是那安乐祥和、没有纷扰的桃花源,大家都在寻找之中。当同一舞台上悲剧“暗恋”与喜剧“桃花源”同时感叹着“回不去了”时,当分隔几十年后病危中的江滨柳握住云之凡的手问“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时”,所触动的不只是家国离愁别恨,更有一种巨大的无奈与悲哀。在1986年,《暗恋桃花源》发挥了其强大的社会论坛功能,让观众生出强烈的同情与共鸣,之后一再重演。
从政治批判到文化批判
1990年代以来,“我有一种革命成功之后的失落”,社会在变,赖声川也开始做电影,做电视,他眼看着台湾的剧场走向商业化、娱乐化。
他真正关心的是剧场在社会中的位置,社会论坛曾经是他的戏剧很重要的一个环节,但是后来有几个因素使其日益式微,“包括我们的诉求已经达成了,整个台湾在政治上的改革也完成了,这是第一;第二,非常多的报纸、电视已经取代了我们的社会论坛功能,像‘全民大焖锅’,你看了会觉得离谱到极限,但对于我们是家常便饭”。
到1990年代,赖声川有意识减弱了作品的论坛功能,渐渐转向文化批判与对内心的发掘。2001年的《千禧夜,我们来说相声》,千年茶园的百年变迁不无时空交错的荒诞感,上场是1900年的北平,风雨飘摇的清末,倪敏然演的贝勒爷飞扬跋扈,但这个人物又不是简单可笑的人物,他把心爱的鸟称作“我”,“我”放飞后再也没回来,“大清只有小我”,他在大时代的变动中所感受到的失落与悲凉令人心有戚戚。下半场到了100年后的台北,相声演员再不会因乱讲政治、与大人物对抗而落个杀头之罪,可以自由地谈论,百年前相声演员的梦想已然实现;而仍由倪敏然扮演的政治人物曾立伟却成了简单可笑之辈,总在狂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堪称奇品的是《台湾怪谭》和《我和我和他和他》。《台湾怪谭》由李立群独角表演两个钟头,讲述通灵少年阿达的故事,他又随时岔开话题,对台湾的各种社会现象进行快意点评。一开场仍是拿政治人物开了一通涮。剧场上到处写着禁止吸烟,李立群掏出支烟点上,对台下的观众笑说,“我从小就爱揣摩特权是什么滋味”,然后脱开外套,胸前的T恤衫上是一个大大的“爽”字。这等辛辣、智慧的幽默可不是一般水准的搞笑者所能学来的。长大后的阿达在乱到最高点的现代社会中患上了人格分裂的时代病,讲述者用了抒情的调子来展现阿达从迷乱、苦闷到顿悟的过程,一段感人的心灵独白。
《我和我和他和他》创作于1998年,一对旧日恋人作为商业谈判对手在香港相遇,十年前他们曾烧掉过去,不顾贫富的差距、两岸的阻隔相恋,又不得不分开、忘掉,十年后他们遇到了那个被遗忘的自己。如何表现人的潜意识、人物内心的矛盾?面对这个难题,赖声川巧妙地为两人又设置了另一个自己,两个我之间,两个他之间,互相冲突又互相影响,这一切并置在剧场的同一个空间里,清楚地呈现给观众。
他们还能捡起过去吗?喝得醉醺醺的酒吧侍者毛毛伤心地问,“那些热情和理想都到哪儿去了?”就在回忆悉数打开、这一对旧恋人越走越近时,赖声川的最后一拳来了,这一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更冷酷的隔膜,以最彻底的遗忘作为结束,一个回到台北,一个回到大陆,他们俩的另身,双双绝望自杀。
从集体声音到个人内心
赖声川的“集体即兴创作”方法渐渐变得不合时宜了。
他的大多数戏剧都是集体创作的,“是金士杰创作了江滨柳,丁乃竺创作了云之凡”。1980年代初面对荒芜的台湾戏剧界,没有人提供剧本,赖声川不得已搞起了“集体即兴创作”,演员们依照其性格来创作这个角色,然后将这些人物放在一定的情境中,经过排练,最后才产生剧本。
“集体即兴创作是遇强则强。如果演员一点基础没有,我可以训练他们,我早期的几个戏都是这样。但是碰到强者,萧艾、赵自强这些人,真正专业的、有想法的演员,我把题目抛给他,他出来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所谓抛砖引玉就是这样子。跟这样的演员在一起,我出A,他回答的是B,我反应的是C,一下子就可以走进状态”。
我曾看过某学生剧团的一次集体即兴创作,它有着不一般的魔力,极大地刺激了演员的主动性与创造潜能,创作出来的角色是如此自然而贴身,所有人被心底生发出的力量所激荡,所凝聚。
集体即兴创作又是一种奢侈的玩法,它需要优秀的演员和他们大量的时间,排《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时,他给了演员七个月的时间,“现在他们哪有这个时间”。这几年的几个作品,如《如梦之梦》,赖声川在其中的主导性非常强,“跟过去不太一样了,过去时代真是集体创作,我不会去坚持我自己的方式,我觉得是要找个集体声音”。这样一种热情、有力的集体声音正好填补了那个时代的虚弱之处。
2000年的《如梦之梦》更像是赖声川的一次孤独的内心之旅。八小时的惊人长度,严肃沉重的主题,没有了赖声川颇为擅长的抖包袱,让人想轻松都轻松不起来。“这个戏是我的新方向,它探讨人生最基本但绝大部分人在忽略、不去思考的问题,比如死亡,我有很大动力去做”。它是一部戏剧史诗,在剧场越来越轻的年代,他把宗教带入戏剧,将神圣与严肃交还剧场。我们不知道,这样一条路能走多远。
这是赖声川对戏剧娱乐化的坚决抗拒,这是他的选择。
访谈
“真正问题在人心”
经济观察报:你的成长背景对你创作戏剧有何影响,中西文化各占什么位置?
赖声川:我对台湾有很深的感情,对中国文化也是如此。我其实中西两边都有感情,双语言写作都可以,我有点吹牛(笑),我很少看到像我这么彻底地属于两种文化的人,既内在地、有情感地处理中国文化,而且跳出来,从西方的文化里给它一个思想分析、结构方式,于是有《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又中国又什么样的味道。
经济观察报:传统文化对你意味着什么?
赖声川:现在的年轻人,对他的根是什么,祖父以上的人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依我的从小经历,不可能不在乎,能够把我联结到一个更深的根,当然是很期待的事,传统是这个东西。《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我越来越觉得它的重要性,因为它提醒我们什么东西会随时没有掉。这些天我在跑一些城市做一些演讲,我觉得大陆一些城市也有这些危险,不但没有在保存一些东西,不在乎,甚至表面功夫都没有做,就是拼命盖大楼。
这样的后果我看得越来越清楚,那就是将来有一代人是没有根的,它的根已经被挖起来了,会出现一整代人没有文化认同,麦当劳跟一碗炸酱面对他来说是等值的,长大后回忆哪个重要,可能麦当劳更重要。那没有根会怎么样?重新定义自己,也未必是坏事,但会是很辛苦的事。
经济观察报:从社会论坛功能转向文化批判,有认同吗?
赖声川:到1990年代论坛功能在我的作品中就渐渐弱了。因为我们的诉求已经达成,报纸、电视也已取代了我们的社会论坛功能。我每四年多做一个相声作品,《千禧夜》是2001年做的,跟前几部相比,它是文化的批判,已经不是政治批判。倪敏然演的立委,滑稽透了,怎么有这么蠢的人,我们所认识的立法委员包括陈文茜都跑来看戏,她说你写得还不够(笑),还不够离谱,真正在立法院里面比这更离谱的人很多。我说这样子就可以了,这是一种文化的共鸣。
经济观察报:《如梦之梦》没看过,感觉它离社会论坛更远了,也不是文化批判,那它是要讲什么,票房如何?
赖声川:《如梦之梦》不太考虑票房,没想过赚钱,制作人考虑的是如何不赔钱。我自己非常欣赏这部戏,它把观众和演员联结在一起,把观众联结到更大的东西,你把这东西叫全人类也好,叫宇宙、道也好,我一直向往的目标是做这样的戏。
我的戏在未来会比较远离政治因素,尤其在台湾,政治看多了,很短暂,暂时爽一下,不解决问题,真正问题在人心。
经济观察报:《台湾怪谭》李立群抽烟的那个包袱给人印象很深。即使在一个整体是悲剧的剧中,你也喜欢安插一些笑料,为什么?
赖声川:我觉得要让人家笑不是一件难事,主要是让人家笑得有意义,不是乱笑,笑完了还能够停下来,发现笑的是他自己,或者笑的是这个时代,或者让他联想到更深的东西,这个是我做喜剧的目的。让人家笑不困难,我们排戏私下用个词,叫廉价包袱,这包袱很便宜的。《怪谭》中那个就不便宜了,是个好包袱,有文化层次的,很过瘾。
我非常喜欢伍迪艾伦,他完全能抓到所有现代人的矛盾,把你放成最丑的样子,你笑的时候你发现是笑你自己。
讲难听一点的话,喜剧是个手段,所有人都喜欢看喜剧。很多人会说这个戏看得难受,不要看了,我有时也会这样,会回避。可喜剧这东西是没有人会回避的。我的戏是把你引进去然后重重地打你一拳,久了观众就会知道,我的戏是不会让你拼命傻笑,而那一拳不来的。
经济观察报:我们很多人都是通过看碟才得以看到你的戏剧的。你认为剧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质?
赖声川:现场的东西很重要,观众看一个现场的戏剧跟看电视和电影完全不一样,它一个包袱在你面前形成和抖开是一件很乐的事情,真的很特别。所以我一直很尊敬从古到今的所有喜剧演员,一般的喜剧演员是给大家一些欢笑,真正的喜剧演员是懂一些更深刻的人生道理,他会传递给观众这些更深的道理,像卓别林、莫里哀,这些人都是很厉害的。
从古到今,剧场应该有它的神秘性、仪式性,古代剧场的需求是这样,可惜就是近代来它变得……,通俗化不是问题,可是纯粹娱乐化,就失去了原来的东西,剧场原来是作为社会的一种根基,文化根基的很深的一部分,全娱乐化之后就失去了这种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