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小孩就在这临渊的山道上奔跑嬉戏,看上去非常危险。我曾经问过村人,有没有孩子掉下去过?一个老人回答我:“你见过雄鹰掉下过悬崖么?”
在藏区,藏式民居总是浸透着很深厚的藏民族文化,这种文化不是刻意做出来的,而是生存使然。藏区各地的民居建筑风格各异,仅藏东地区的藏式民居就千差万别,有土掌房,木楞房,碉楼房,木瓦土墙房等。这主要看村庄所处的地理环境和位置,干热河谷地带的房子一般是土掌房,草甸地区由于空气湿润,雨水较多,则多以木瓦土墙房为主。木楞房多在森林地区,碉楼则是过去动乱年代的产物,那时一座房子就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堡垒。碉楼以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丹巴县最为典型,最高的碉楼可达几十米高,它已远远超越了住家的意义。
肯 古村是云南迪庆藏区香格里拉县尼西乡汤满行政村下属的自然村庄中,生存环境最恶劣的一个小村庄。我们常常在形容一个人容身之艰难时,便会说他仅有“立锥之地”,一个村庄也可能会遇到这样的窘境,在只能插进一根锥子的地方,也能建立起一个村庄。
肯古村就是一个站立在悬崖峭壁上的村庄,它位于汤满河谷的悬崖上,村民的房舍沿陡峭的悬崖层次分明地错落而建。由于此地缺少森林,甚至连一块平地也缺乏,因此一幢幢藏式民居都依山傍崖而建。远远望去,那些房子就像一座座古碉楼,威武、冷峻、孤傲、无言地耸立在悬崖上,看得人触目惊心,感叹不已。这么险峻的地方,人们怎么生存?看到这些站在悬崖陡坡上的房子,你会感到生命的坚韧和顽强。
肯古村的海拔并不算高,大约有2400米左右。由于在它周围的谷地及山坡下有几片土地,因此人们便在此地建起了村庄。他们将家园直接建立在悬崖峭壁上,把土地留给庄稼。
村庄大体沿着一条马蹄形的山梁走向蜿蜒而建,因此村子的中央地带是一条看不见底的幽谷,深谷里长满了树木和灌木,我不知道要是小孩或者牲畜掉下去了还有没有救。一些小孩就在这临渊的山道上奔跑嬉戏,看上去非常危险。我曾经问过村人,有没有孩子掉下去过?一个老人回答我:“你见过雄鹰掉下过悬崖么?”
村民们的房子大都依山傍崖,地基直接建立在突兀不平的岩石上,有的房子地基线时断时续,中间得让位于那些突出来的岩石,不过看起来浑然一体,巧夺天工。令人惊讶的是村民们没有采用吊脚楼的方式来搭建自己建房的平台,石头填平了坑洼,石头砌成了等高线,石头也筑出了平面和空间。除了门和窗,以及房顶上的房檐和木瓦,大小均匀的石头统领了一切。当然那不是一些雕琢得很规整的石头,而是些条石、片石、方石,被工匠们一层层地码上去,石头之间缝隙大的用黄泥填实,许多地方就直接用石块拼接,看上去也牢固异常,让你不能不惊叹建房者的一双巧手,码石头就像玩积木一样物尽其用。肯古村盖石头房的一个通用规则是:取石头外面要整齐、平整,不齐的要朝里面。因此,村庄里家家户户的外墙虽然没有抹平,但看上去都非常整洁,别有风味。
我在尼西乡的一些村庄里都听人夸奖说肯古村的人取石头厉害,他们盖房子打地基时,都要请肯古村的石匠来帮忙。肯古村家家有石匠,和石头打交道,是肯古村的汉子们的拿手好戏。年前年后农闲时,肯古村的石匠们都到外面去挣钱。据说,村里的一些优秀的石匠,能“像看电视一样,说出许多石头后面的故事。哪块石头可用,用在哪里最合适;哪块石头不能用,用了会冒犯神灵,他们都知道。”
一块石头就是一本书,里面可能隐藏着许多我们无法破译的东西。当然不是说用地质学家的眼光去审视它,而是从它的实际用处上,肯古村的石匠可以就一块石头给你讲上半天。如果你想听的话。
石头建的房屋由于没有粉饰、抹平,看上去拙朴、古旧,令人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年代,或者像在看一部黑白影片。如果你为肯古村的人们感到怜惜,悲悯,那你就错了。肯古村有一句俗语:“石头砌的房子管万年,土舂墙房子管千年。”至于你们城里人水泥房么,他们说,大概只能管一百年吧。
想一想,好像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住的水泥楼房有一百年历史么?换句话说,一百年之久的水泥楼房,谁愿意去住?
如果你认为在这样地势险恶的地方盖建的房子一定会很狭窄,那你就错了。肯古村几乎每家盖的房子都有两层到三层,建筑面积足有三百到四百多平方米,还外带一个小院。一层一般关牲畜,二楼是家庭成员生活的地方,三楼则是客房和佛堂,或者辟出一些房间堆放粮食杂物等。藏族人家一年里总会在家中有事或某些特定的时候请喇嘛来念经做法事,一做就是几天几夜,当然得为喇嘛们准备地方,其实也是为神灵们提供一个供奉的空间。我想佛堂就像我们的书房一样,是精神滋养、修行的地方。
我到我的康巴朋友培楚家去做客,那是一大幢刚盖起来的三层楼新房子,二楼的客厅宽敞得让我惊讶。足有八、九十平米宽,这里是家庭生活的主要地方。火塘、中柱和神龛是客厅里最重要角色,火塘位于客厅的正上方,用砖砌成长方形。火塘的上方坐家中的长者和尊贵的客人,地上铺的是家里最好的藏毯,左边是妇女们的位置,她们负责添柴和打酥油茶,右边是儿子们坐的,下方则属于家里的小孩。火塘上架有三口大铁瓮,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一口煮饭烧菜,一口炖汤,一口烧热水和猪食。火塘对于藏族人来讲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其火塘应是永不会熄灭的,好比我们汉族人信奉的香火不断。火塘也是迎候宾客的地方,客人来了,会被迎请到火塘边席地而坐,最尊贵的客人将被邀请坐到老人们的上方。我总是被主人推到这个位置上,享受主人家滚烫的酥油茶。藏族人的好客总会令你享受到久违了的古朴民风,你来得地方越远,就受到越隆重的款待。他们会朴素地怜悯你,看你多不容易啊,大老远的跑到我们的村庄里来,受了这么多的苦,快请喝下这碗酥油茶吧。
火塘的上方有一个天窗,直通屋顶,它不仅具有排烟的作用,当地人认为这是通往天国的天梯,光线从天窗里直射进来,火塘里冒出的青烟沿着这条光柱飘逸而上,使不甚明亮的客厅里有了一条生动而质感的舞台追光,仿佛将人间的烟火和神灵世界的关怀融为一体。这时你恍惚会认同,天国其实离我们很近。
客厅里的中柱尤为重要,它是立于客厅中央的一棵大柱,用整圆木做成。中柱是一幢藏式民居的栋梁,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中柱越大,意味着这家人的势力和气派。我见过最大的中柱要三人才能合抱过来,即便在原始林区,也很难见到这样大的树了,真不知道他们是到哪里找到这么巨大的树,也不知当初盖房时是如何竖立上去的。但我想对肯古村的能工巧匠们来说,悬崖上都能盖房,立一根巨大的中柱也就不会是什么难事。中柱上一般挂有哈达、青稞穗、毛主席像、班禅像和松柏枝、青稞穗什么的,全看主人认为什么对这个家庭最吉祥。中柱在藏族人家里是神圣的,人们对它的感情特别深厚,离家出走的人嫁出去的姑娘和去上门的儿子都要绕中柱转三圈才可出门。人们还有专门歌唱中柱的歌儿,它不仅是一幢藏族民居的物质支柱,还是它的精神支撑,是它的魂。
神龛在每户藏族人家里是必备的,只有大小之分。有的人家神龛占据了一整面墙,请手艺最好的木匠将神龛雕刻得富丽堂皇。神龛上的贡品一般有香炉、哈达、圣水、新青稞、水果、糖等,看上去朴素无华,但绝对虔诚恭敬。
汤满村人的神龛不比寺庙,供奉的大都是真人,如班禅大师的画像,本地的某位活佛或高僧的照片,有的人家还供奉毛主席的画像,他们对毛主席的感情很深,也很纯朴。有个老人曾经告诉我说,毛主席才是最大的佛呢,是毛主席分给我们地,分给我们牛羊。每当我在藏族人家里看到毛主席像,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我们家家的墙上都挂有他老人家慈祥的笑容,不仅仅是为了装饰空荡荡的墙壁。
当然,客厅里也会有现代社会的一些东西,像彩电、录音机等。但都摆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不像我们的客厅,大彩电总是在最居中的位置。我们的客厅再宽敞、再豪华,也没有传统文化的栖息之地。
一楼一般关牲畜,牛,羊,马、骡子、猪什么的。到冬天快来临时,牧场上的牛羊都赶回来了,主人家便会背来大捆大捆的栗树叶,撒在院子里,捂上一段时间,便成了牛羊们过冬的食物。因此在冬天院子里显得很不干净,到处是牛羊粪和一尺厚的栗树叶。可这就是乡村纯正的气味,闻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晚上睡在主人家的火塘边,楼下牲畜的呼噜声和膻味,便成了伴我入眠的催眠曲。
开初我并不赞赏藏族人把牲畜关在一楼,认为那是不科学和不卫生的,晚上睡在主人家里,楼下牲畜的味道和鼾声弥漫上来,教人很难入眠。汉族的农村牲畜总是关在另外一处,与人有别。后来我和一个搞生态学的教授探讨这个问题,他的高见让我明白了藏族人日常生活里的智慧。他说牛羊的热能是很高的,把它们关在一楼,热量上升,可以为二楼的主人提供可贵的热能。从生态学上看这是相当节约能源的一种生存方式,要是每一间屋子都升一个火塘,那要砍掉多少树。有一天早上我爬起来去推开一楼的牛圈门,一股热气带着牛粪味扑面而来,甚至雾了我的眼镜。那时我想,要是没有它们在底层无声地提供我们看不见的热量,谁知道昨晚我是否能温暖地入睡?
肯古村家家房子虽然都很宽大,也都是建在“立锥之地”上,但我发现这些大房子总有些大而无当,没有必要。培楚只是一个四口之家,房子的面积我估计足有四百多平方米。藏族人家的摆设也不多,许多房间显得空空荡荡的。培楚家有一间堆放粮食和杂物的房间特别有趣,它紧靠着山崖,只有十五平方米左右。可是靠山崖那一面延伸出一块巨大的岩石,像大山肚子伸出来的一条腿,霸占了这间屋子几乎一半的地方。主人大约也没有心思去削平它了,干脆就让它成为屋子里的一道“自然风景”,粮食、农具等杂物便堆放在上面。
我对培楚说:“人家的屋子里摆放假山,你家里放的是一座真山。”
培楚说:“没有办法啊,这样的事情在村庄里多得很。过去村庄里的房子盖的小,这几年大家逐渐有些钱了,房子都越盖越大。房子也是藏族人的面子呢。”
是的,房子也是我们城里人的面子。是所有希望安居乐业的人的面子。我们都需要住宽房子,再宽也不嫌多。城里人可以贷款买花园式住宅,肯古村里的人家就不可以炸山盖大房子么?因此,为了住得更宽一些,我们不怕累,不怕负债。城里乡下都一样。
最后还得提一提藏族民居的香炉,它大都建在房子楼上的平台上,一般有五十公分高,呈圆锥体。每天一早一晚,藏族老阿妈都会到香炉里煨桑,袅袅的青烟扶摇直上,随风飘散。那是村庄里最诗意的时刻,神秘的氛围在袅袅青烟中越来越醇厚,这时你会为这村庄的虔诚所感动。尤其在黄昏,雾霭沉沉,夜幕自上而下,阵阵袭来;煨桑的青烟不慌不忙,飘拂空灵,直达天庭,将人间的祈诵传达到神灵们居住的世界。
这个时候你才会深刻地感受到:这是一个有信仰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