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苏西
前传
健崔给我画了一张被叫做三里屯南街,实际上叫做东大桥斜街的地图,在路的末梢,他忘了那店的名字,写上“一个好吃的涮羊肉”。我问另一个过去十年里一星期能在三里屯过四天,能把三里屯的酒吧倒背如流的大仙,他说:“新疆串吧”,又斩钉截铁地说:“三里屯不可能有饭馆,有饭馆准死”。
小玉2002年来北京,喜欢三里屯,年底在斜街口上的一栋即将拆迁的小红楼里找到房子,房子都空了,但是又不能马上拆,边上的酒吧也开着,拆迁办就把房子租出去。这房子一直撑到2003年初冬。她这么跟我诉说那时候的三里屯:“当时野孩子乐队开的‘河’酒吧是最棒的,酒非常便宜,也可以在对面商店买大瓶的酒带进去喝。街上全是烤串儿的,有小卖店、有小餐馆子还有要饭的。在‘河’酒吧边上往西有一条更小的小路,那小路上就是著名的‘七零年代’和‘阿苏卡’。斜街的特色就是音乐,每一间酒吧都是音乐人的聚集地:‘河’是摇滚人、‘阿苏卡’是流行音乐人、‘七零年代’演员比较喜欢、‘乡谣’也很火,但是外地人喜欢的‘九宵’是综合俱乐部,也就是比较高级点的酒吧和跳舞场。阿苏卡是台湾人老巩开的,酒卖得比整个斜街的都贵,可是牛肉面好吃。‘河’的小瓶青岛才5块钱,但是大家还是觉得贵,就在对面商店买大瓶的一块五,带到酒吧里喝。反正当年在那条街上的全是中国和外国的穷孩子。”有时候她和朋友聊天,聊着聊着跑到三里屯北街西马路牙子上挑衣服。那里到处都是服装摊,挑衣服跟买菜一样。
史建问我:“当初富华一层丘志杰夫妇定期开的讲座你听过吗?”富华大厦在三里屯西边,起先是一个老板免费把这个空间提供出来,丘志杰就做了号召人,北京各路有想法的人都在这里讲,包括黄永紏等等。完了大家一起去三里屯喝酒。这类似一个社会公益活动,纯粹为了精神交流。“每次都人山人海,现在完全看不到”。
从香港来北京工作的陈冠中说:“刚来北京时我去了北大、清华,知道校园之外没生活。但是三里屯一出现,北京好玩起来了。以前北京是政治、历史城市,有些老北京的东西可以看,可做游客的时候都看完了。但是住下来之后,北京也开始有趣了。‘开始’两字就是因为三里屯。之前来北京也是因为工作,但是生活上你不会说北京很好玩的。”
生于70年代初的颜峻在一篇文章里写道:“三里屯酒吧街对文化、对年轻人的文化,对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是一个很严重的影响,它不是什么东西的开始,它是一个尾声。但这个尾声像一个缓释胶囊,给我们后来的生活带来很大影响。而且我们这些人后来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各有各的选择,非常的不一样。对我来说,它有一种很甜蜜的能量,我也不能说它在天空照耀着我去干什么,但这种能量对我当时的身体、精神的塑造是有改变和帮助的。……它是一个阶段,没法去辨认,它只是一种记忆。”
这样的描摹还有很多,但是你仍旧描不出那个老三里屯的精气神,只有断面。若对照现在的地图,就简直达到时空错乱的地步:2009年即将全面完成,现在已经开始招商的三里屯SOHO的地界就是过去那条说也说不完的三里屯斜街,不止是2004年南街拆掉之后来北京的人,就连昔日那些骨子里留下‘三里屯’印记的人也已经找不着曾经弥漫在那条道上的气息。它的体量巨大,不复当初那条全长也不过300米、跟南锣鼓巷差不多宽的小街形态。对面太古广场南区的大方房子已经立好,我问这地方以前是什么样的。很少人能确切地说出来,只说“一堆酒吧”。大仙不含糊,说“小巴黎”,但也仅此而已,它如今只是一个普通词语的发音。
半条街
吹响了北京夜生活号角、甚至在全国形成酒吧街效应的三里屯形成并非偶然。由于地处二环之外,它作为城市的历史几乎可以从北京城向外扩张的时候算起。从1958年起,三个部队大院、一个卫戍区大院正式在此落户;1959年东交民巷的第一使馆区迁移到三里屯,这里变成城市中一个特别之地,一层层栏杆隔离出不同的国家“大院”,荷枪实弹的警卫24小时巡逻,不办签证老百姓不能随便接近;80年代末,政府号召街道办事处发展经济实体,号召服务百姓的商业街。这儿成为汽配服装一条街,长期从事建筑评论的史建说它“非常低档,车大概是从哪儿偷来的,拆掉后卖地下汽车配件”;90年代末,由于靠近使馆区和周边消费需求的增长,从1993年陆续冒头的酒吧逐渐在三里屯南北街扎堆,作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它甚至引发国外关注。“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三里屯是准色情的一个场所,皮条客晚上明目张胆地拉客”。政府把它当作城市毒疮,时不时就来一次 “扫黄打非”。 非典之后,后海兴起,这大概算三里屯最极端的时期,“沿街一层皮,但都是均质化的”。2004年,朝阳区国土房屋管理局下发了三里屯区域的《北京市房屋拆迁公告》,紧接着,三里屯大规模改造启动,几乎马上变成被团团围住的工地。
十几年中,三里屯大起大落,跟这条自发形成的酒吧街几乎脱不开关系。“这条街是非常中国、非常北京的一条街”,史建说。虽然此地变化巨大,仍然能够看到一些保留到现在的建于七八十年代以前的住宅楼,边上的使馆区也方方正正,两者组合在一起多年,氛围虽然不免严肃,但两种建筑语境放到一起,便带上了强烈的改革开放前“当代北京居住的一种氛围”。
给三里屯一个明确的定位非常困难,至少,对史建这样的建筑评论者和许多生长在这里的北京建筑师来说。三里屯的前传自然是这条街的价值之一,它本身代表的“当代北京居住的氛围”也是特有的因素。据史建回忆,建筑师张永和和马清运都曾经为三里屯做过概念设计,最后没有具体实施。马清运做出了北街两块不相连的南北两个地块设计,他还留下了一本记录这次概念设计的小册子《三里屯》。在文案中,他写道:“北京的活力、自信,以及在每个人身上体现出来的积极热爱生活的态度,才是北京最宝贵的财富。”史建说:“三里屯的先天不足是受到北京大院文化的影响,它只能叫街网,不像西方是街区的概念。街区不会只有一条街有纵深,其他相邻的街也会有纵深。三里屯基本只有一条主街,而且其实还是半条街,它没法跟其他区域形成互动,非常奇怪。很多人都忽略了它还有服装街的功能,但它的酒吧和服装基本是不对话的。三里屯南街也是半条街,但它有些大的房地产项目,比如粉酷,是点缀性的。南街跟北街性格不太一样,但是也是半条街。”
“新”三里屯亮相以前,3.3服饰大厦是整个三里屯商业改造最牛气的项目之一。2004年3.3正式开业,开发商希望借三里屯的黄金地段,延续服装街风采。升级服装经营模式的野心不能说完全失败,3.3只是从此就失去了活力。刚开始店外还经常能看到特别的推广活动,现在连活动都很少,走进去,不少店铺空出来待租。
无独有偶,日本建筑师隈研吾担纲设计的三里屯项目,在表述上虽然会有建筑物建成后的各种功能,但从形态上看仍然可以说是大商场。只不过,它比3.3大多了。隈研吾用5个购物中心和几栋超过30米高的大楼重新打造了一个“紧凑的城市”。他试图“通过建筑物如人体般柔和的曲线来给人心灵安宁,用超高层建筑反过来创造出一个自然”。这个紧凑型的城市充满梦幻,但是几乎一开始就成闭合形态,很难在设计中找到什么元素令整个设计和周围的街区互动。当我以这个问题请教隈研吾时,他说:“工体北路上的人行天桥可以将南北三里屯联系在一起”。
从地图上看来,这样大规模,集中了香港太古地产、世茂地产、SOHO三大地产商对造出的新三里屯,仍然集中在西边,仍然是半条街。
后续
作为一个街区,只有半条街的三里屯在过去10年中已经逐渐发生变化。居住在东三里屯的伍思谨在三里屯一直上到中学,以前她家附近还没有时尚的小餐馆,但是现在,卖云南菜的中8楼是一个地标。1994年到1998年曾经在北京工作,成天扎在三里屯的荷兰老外Jacco还能说出很多酒吧的名字,他现在又回到了中国,但是去三里屯越来越少,他说:“我觉得现在在三里屯吃饭比喝酒要好得多。”像中8楼这样开到三里屯北街之外,渐渐有点小名气的馆子不少。不少居民楼的一层也变成洗衣店、小卖部。
在3.3商场的斜对面,一条完全没在改造地段上的小街打个弯,斜斜地插到三里屯医院变成死胡同,街面上连路都不平。也没有几家店,顶头是南街搬来的树(TheTree),走过来是鱼邦(FishNation),鱼邦对面一个有表演的酒吧Poacher’s。这儿人最多,坐在外面的人压根不介意路上有坑,看上去舒服又高兴。这条自己长出的小路让很多人想起了老三里屯。
“成熟社区得来不易,把一个已经开始成熟累积了10年的地方毁掉很可惜。现在街道肌理已经乱掉,老三里屯到现在完全要改成另外一种形态,而且是以商场为基础的购物消费场所。”香港城市学者陈冠中感叹。在他看来,北京的城市改到现在,已基本可看出未来的孤岛城市形状。“商场的一个形容词就是孤岛,或叫城市堡垒,它自己围住自己,希望你进去自己的商场,不要走到隔壁的商场去,这才是商场的目的。街道不同,他希望你这边逛逛那边逛逛,走来走去,所以现在三里屯的概念就不一样了。”
陈冠中问:“三里屯会不会是个例外?它现在由好几个大商场连在一起,而且街道窄,能不能最终产生一种中国形态的商业街?北京的西单是隔得很开的百货公司,也不可能形成街道行为。但三里屯介于两者之间,所以我对它还有点希望。现在潘石屹的SOHO相当大,太古规模也够。只不过好像世贸天阶旁边有尚都SOHO,但大家一般买东西都不会走过去,自己自成一国,这个情况几乎是北京现在的通病。结果就是特别有规模的、大的商场都会很成功,小商场还可以做楼上的生意,中型的商场都会死掉。但现在北京很明显是中型商场特别多,中型商场如果找不到好的客户,形成恶性循环,越来越差,城市就会很凄凉。所以你只做商场,不做街道,就很难带起整个商业区。”
老三里屯在改造4年后,已经注定成为一种记忆,也或者,它会像那条没名没姓的自己长出的小街一样,静静地更新自己。
新三里屯还在襁褓中。到2009年改造完成,新三里屯是否会成为“中国形态的新商业街”还很难预测,但是不论新旧,它都注定是一颗缓释胶囊,在那些保存了老三里屯记忆的人心中,装着新、老三里屯的北京里,慢慢发挥药效。
如果这种药效能令人开始发问:北京的街道在哪里?它们将如何实现更新,有没有可能通过自己更新?让城市的设计者们终于能看到整条街道,而不只是一个个体量巨大的房子,那才或许是一个更有价值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