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动全国的“黑画”风波
导语:

经济观察报 雷颐/文 十几年来,艺术品拍卖市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越来越火,各种作品在拍卖市场纷纷亮相,“至今已觉不新鲜”。不过,2007年6月16日北京嘉信国际拍卖有限公司2007年春拍会上的油画 《你追我赶》,还是引起了相当的关注,以至 《北京日报》在2007年6月12日专门发了一篇标题为 “当年‘政治黑画’《你追我赶》惊现京城”的消息。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大都能回想起当年此画引起的轩然大波。话说1964年10月,由文化部和中国美协举办的《全国高等美术学校一九六四年毕业生创作成绩展览会》在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由国家举办的全国高等美术学校的学生艺术作品展。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1964届毕业生李泽浩,是惟一一位有两幅作品入选的作者。他的作品《你追我赶》和《垦区新兵》在此次展览中广获好评,于是当年全国发行量最大、颇具影响的 《中国青年》杂志,于1964年第24期,即年底那一期封底 (彩页)选发了他的作品《你追我赶》。这幅油画以明净的天空和正在收割的金黄色的田野作为背景,把前景上一群“社会主义青年人”的矫健身姿衬托得更为鲜明。金色阳光的描绘,加强了整幅画面热烈、明快的气氛。前景上那一片在和风中起伏摇动的芦花,不仅在构图上起了掩映衬托的作用,而且和奔驰着的人群一起,构成了一个向前突进的态势。作者以素朴的油画写实技法,塑造了一批“朝气蓬勃、满怀希望的青年劳动者形象”。

此时正是文革前夕,几年前开始的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以阶级斗争为纲”教育的“成果”开始显现。突然,全国盛传此画“反动”,原来有“阶级斗争观念强”的读者给《中国青年》杂志打电话并来信,指责此画那些七横八竖的芦苇实际藏有“蒋介石万岁”的“反动标语”!传言越来越广,一时间议论纷纷,沸沸扬扬。人们的“政治敏感”越来越强,于是有人顺看,有人倒看,有人左看,有人右看,甚至有人从背面对着阳光、灯光看,越看“反动”越多:有人发现了“反共”、“以血还血”等“反标”;有人提出芦苇倒向画面左侧是 “西风压倒东风”,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国际形势是 “东风压倒西风”的英明论断;有人提出画面中心有5个人物,4个人挑着稻谷挡着裤子,只有一个人是显出裤子的全身,作者用意是说“五个人穿一条裤子”,和赫鲁晓夫攻击我国一唱一和,唱一个腔调;由于印刷品画面较小,有人误把稻田远处弯腰收割水稻的红衣女青年和远处大道上拉车的红马看成了是倒了的红旗,于是指责作者暗喻 “三面红旗倒了两面”;作者的名字也是反动透顶,李是“离”,泽是“毛泽东”,浩是“好”,连起来就是“离开毛泽东好”,寓意背叛毛泽东思想。无数事实说明,在中国语境中,这种“过度诠释”并非与被诠释者无关的所谓 “纯学术”,是会使被诠释者大祸临头的,所以,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

由于事关重大,团中央曾协同公安部、美协党组认真调查,结果是此画并无政治问题。但此时中国美协已自身难保,因为毛泽东在1964年6月作出的著名的 “批示”中已严厉批评这些文艺协会“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所以,美协党组的报告在认为此画无政治问题时,又在最后有所保留:“但是,我们在审阅《你追我赶》和李泽浩另一幅作品以后,也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这就是在《你追我赶》这件作品中,为什么要把一片芦花放在前面呢?而且在另一幅作品中,为什么也画了几棵芦苇呢?作者为什么老喜欢在画幅中把芦苇作点缀呢?这个问题,我们认为应该调查一下”。“另一幅作品”即深受好评的另一件参展作品《垦区新兵》,这幅也是表现青年社会主义劳动创业者的油画发表在 《中学生》1965年第1期插页上。虽有某种“疑虑”,但结论毕竟是此画无 “政治问题”,《团内通讯》曾发表“中国青年杂志社关于一九六四年第十二期封底画的情况报告”以平息传言。时任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说,《你追我赶》是一幅歌颂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优秀作品;并宣布经组织调查,作者李泽浩是鲁迅美术学院绘画系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尤其应该一提的是,在“宁左勿右”的大氛围下,《北京日报》却在1965年4月2日重新发表此画,同时发表署名“梅述”的专评,高度赞扬此画:“描绘了一幅丰收的图景,整幅画面洋溢着欢乐劳动的激情。在金色的田野上,一群青年人挑着刚刚收割的庄稼,送到场院里去,他们健步如飞,你追我赶,充满了高涨的劳动热情。这幅画表现了在我国社会主义农业战线上,怀着豪情壮志,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代,他们在党的培育下,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贡献出自己的青春和力量……”此时的北京市委书记是彭真,邓拓则是分管文教的书记处书记。几个月后,姚文元的 《评新编历史剧 〈海瑞罢官〉》发表,矛头直指北京市委。

有关方面的努力,使得此画引起的风波暂告平息。但一年后,文革骤起,“革命群众”重提此事。旧中宣部、北京市委、团中央领导人陆续被打倒,“包庇李泽浩”是他们的“罪状”之一。团中央院内贴出了“胡耀邦包庇反革命画家李泽浩绝没有好下场”的大字报,《中国青年》原主编纪云龙因发表此画被红卫兵毒打,李泽浩本人也被红卫兵通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东躲西藏的日子。旧“画”重提,这种思维方式迅速“传染”开来,一时间各地“革命群众”都从香烟盒、包装纸、报纸杂志的装饰花纹、鞋底纹……中发现“反标”。“那个年代,好端端一双塑料凉鞋,能从鞋底读出‘介石过海’”(李零:“自序”,《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那时,长春人夏季普遍穿 “新生塑料厂”生产的“新生牌”塑料凉鞋,“在‘怀疑一切’的年代,不知被什么人发现鞋底的纹印是个‘毛’字,‘新生塑料厂’简直成了对伟大领袖充满仇视的反革命集团”(姜东平:《回忆‘文革’中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文史精华》,2004年第12期)。因此而受迫害者,难以胜数。

1978年初,文革已经结束,但《你追我赶》仍未平反。此时复出并担任中宣部长的胡耀邦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重提此事,认为当年批此画是“反动画”、把作者打成“反动画家”是极左思潮的典型表现,应予公开平反。《中国青年》在“文革”中被迫停刊,此时正着手准备复刊,杂志社复出的主编纪云龙立即派人特约李泽浩到北京,专为杂志复刊创作反映毛泽东青年时代革命历程的油画 《挥手从兹去》,发表在复刊后的第一期上,一时也为全国关注。历时13年,《你追我赶》及作者这才得到最终平反。

在文革前夕,对学术和文学艺术作品的大批判已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激烈。但这些被批作品,都是“上面”点名、组织批准的。只有这幅《你追我赶》,是“革命群众”凭敏感的“政治嗅觉”主动“发现问题”的,“上面”不仅没有批判的指示,反而曾采取种种措施平息事态。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此事因此则更值得重视,因为它正是文革前夕在高度封闭环境下经过几年单向度的“阶级斗争”灌输、训练的群众心理、思维方式的预演和展示,正因为养成了这种畸形心理,群众才可能“一声令下”,就那样狂热地响应、投入文革,做出种种疯狂、过激的行为。

著名法国社会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在1895年出版的经典之作《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指出,群体最重要的心理特征,是“个人”在其中几乎像被催眠那样易于接受暗示,“进入了一种特殊状态,它非类似于被催眠的人在催眠师的操纵下进入的迷幻状态。被催眠者的大脑活动被麻痹了,他变成了自己脊椎神经中受催眠师随意支配的一切无意识活动的奴隶。有意识的人格消失得无影无踪,意志和辨别力也不复存在,一切感情和思想都受着催眠师的支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50页)。群体的另一个特征,是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一种观点、思想、看法、思维方式在特定的群体中总能迅速传播。但勒庞认为,群体的行为可能很 “坏”也可能很“好”,“从感情及其激起的行动这个角度看,群体可以比个人表现得更好或更差,这全看环境如何。一切取决于群体所接受的暗示具有什么性质”(第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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