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郭娟 人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了,或者人人都是20出头。在优衣库的店里试T恤的时候我忽然萌发了这样的想法,T恤的质量不能算是多上乘,棉线的纹路多少有些薄,估计一季过后再穿的机会就不太大了,不过横竖也是应季的好打扮,整个夏天这些衣服不是被汗水浸湿就是被泡在水里搓洗,需要透气、舒适,能美观当然更好,图案有些太孩子气了。我在好几个人手里看到门口摆的那种轻便的长柄伞,有人一口气买了两把,放在办公室和家,以备不时之需。这家三层楼高的店和旁边的阿迪达斯大楼,在工体北路上离得老远就能看见,在“新三里屯”的入口处,简直像是地标。
城市太大,并且越来越大,环状外扩,如果家碰巧挨着一个大型超市,一个地铁站,一个24小时的便利商店,几家可供选择又口味合适的餐馆,就已经算是运气,再奢侈一点,一个设备齐全至少有个游泳池的健身中心,一家书店,一个电影院。有些“高尚”住宅区自带了部分设施,可是这些设施如同样子还过得去而价格走低的国产笔记本电脑,虽然满口赞它够便宜,可正经打算购置一台的时候仍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于是人越发经常地处在运动中,穿过几个著名的拥堵路段去喝杯咖啡,去买本书,去见个人。北京既是快节奏的,又夹杂着时间上的奢侈浪费,时刻处在矛盾中。
三里屯也具有矛盾性,曾经热闹的过往成为了很多人的共同记忆,对有些人来说则是停留在想像的层面,还留着个淡淡的影儿,新三里屯又紧接着添满了空出的空间,既是地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原来的风貌不复完整,新的接口又尚未愈合,于是有了“新”和“旧”的明显断裂——马路东侧仍然是低矮的平房,一溜长年经营不善的酒吧,门口有人操各地口音的普通话揽客,有时则是简单而错误百出的英文。而西侧则更为混合交错,“三里屯village”的彩色楼群当初兴建时远比现在被各家店铺填充后碍眼,玻璃的质感太廉价,呼之欲出的商业企图太过功利,香港人太缺乏想像力,整个照搬了香港太古广场的格局,单是这些说法就听过不下五十条。现在它自成一体,满足购物、饮食和看电影的需要,其间店铺分散,阡陌交通,变成一个需要徒步穿越的小小村落,仰头尚能看到一方被建筑群割断的蓝天,虽则心里明明知道注定是被商业算计,牌子也几乎无甚新意,可透气性又的确胜过在大商场里上下奔波;“那里花园”看上去比马路对面的“那里”更具异国气质,首先体现在建筑上的白色地中海风格,中间空出一个小小的露天中亭,摆着各家餐厅的露天座椅。如果以三里屯北街为轴,“同里”处在“那里花园”的背面,从东向西完成一个由白到灰的过渡,这里算是旧的,相对而言,此处还常常有三轮车驶过,更加强了这种印象。南街“隐蔽的树”变成北街的 “树”后仍然隐蔽在一串碟店、小酒馆和烟摊后面,仍然以全北京最好的比萨和啤酒著称,因为背阴,初秋时下午的光线就有了冬天的效果。而站在 “同里”向南望过去,“新三里屯”平整的道路和鲜亮的灯光虽然和这边的杂乱及生活气大相径庭,可中间并无任何隔断,一路畅通也一目了然。至于稍靠北一点的“3.3”,由于莫名其妙的定位,虽则体态庞大却倒像是个附属建筑。
对一个地方的感情大概总分成几个阶段,好奇、厌倦,最后又因为习惯觉得舒适宜人,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地方让自己消磨掉下午的时间,不少人还是觉得有必要不定期到一些公共场所去完成工作或者接待朋友、阅读、吃点心,解解闷或者看看人。所以在这种地方非常容易巧遇熟人——大部分时候其实是一些看起来脸熟却绝不会打招呼的人,正在经历他们的各个时期,有人坐立不安,一会儿就起身走了,也有人已经自在地像置身自家厨房,随随便便地走到吧台再叫一杯咖啡,那些爱开玩笑的家伙还要跟服务员闲扯上几句。最让人瞧不上的当然是在经历他们第一阶段的人,咖啡馆的名字在他们嘴巴里生硬地吐出来,不同于我们已经达成共识的发音,带着一股外乡人的怪味,同时把菜单翻来覆去看上几遍,老主顾早对那了然于胸不屑于再碰,几个眼神一对,传达着信息,哈,原来是新来的,赶时髦,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去咖啡馆的习惯早被人划到附庸风雅那一栏里去了。
不过因为三里屯最近拓展了建设,大家又被放置到了同一个起跑线上。真正的外乡人——那些外国人却闻到一丝熟悉的气味,餐馆里经营着意大利口味、法国口味、日本口味,或者是混合口味,这不仅体现在食物的颜色、形状、气味和口感上,如果从招牌还判断不出,那么稍一探头进去也能明白一二:空间宽敞而色调偏暗,同时墙上贴满了照片的那家是意大利人开的,不到饭点时只有寥寥几人;日本风格的那家使用了大量的白色和带有弧度的设计,除了咖啡还提供加了柠檬水的酸溜溜的抹茶,只有部分人可以接受这种味道;不知道法国人是真的认同了这家法式餐厅的口味还是说喜欢这里虽不高贵却很舒服的环境,反正有时下午露台上也坐满人,法国女孩细长的小腿暴露在阳光和初秋开始变凉的空气里,屋子里却很暗,白天也开着灯,满墙的英文和法文书,大部分时间只是装饰。三里屯很早便是个“涉外”的区域,紧靠着使馆区,外国人出没频繁,从前土的要学洋派,洋人却又非像本地人一样玩,互相借鉴,越乱越摩登。不过在有目共睹的北京国际化进程里,新的三里屯也越来越国际化和标准化了,坐在苹果店的 “天才吧”(GeniusBar)前听着工作人员打电话,“这边需要一个genius过来”,你眼前出现了天才闪闪发亮的脑门,苹果电脑闪闪发亮的白色外壳,餐馆里一排闪闪发亮的不锈钢刀叉,彩色玻璃窗闪闪发亮的反光,西式点心做得越来越好吃了,服务员只会讲英文,统一制服,只用了黑白两色。
看那些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我们穿越北京城的工夫,他们已经从美国东海岸抵达西海岸,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北京,中间转机时还进行了一次临时的电话会议。打扮时髦的小伙子应该是附近某个时尚杂志的编辑,一年也要出上不少次国,把平时攒下来的钱毫不心疼地一下子花出去,这会儿他默不做声地盯着电脑屏幕,努力回忆着走马观花地参观某皮革制品厂时的所见所闻,可满脑子都是抢购样鞋时自己一时没狠心买下的那双。还有那些大周一的下午就跑出来喝咖啡的一伙人,看着他们那般悠闲,你简直觉得闹得沸沸扬扬的金融危机压根不算个事,而实际上他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解决的方案。
对这新的三里屯,批判的态度是必须的,可也不是绝对的,反感人情味变薄,反感商业扩张自发减少,反感假欧洲、假美国或者假香港,可是舒舒服服落座在软沙发上后,你开始变得无心想些别的,想要评判它时最好离开得远远的,从远处观望,三里屯差点成了首别致的应景诗,可就差那么一点,竟变得有些文理不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