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盾:我的音乐梦想无边
导语:这是一部翻新的旧作,谭盾赋予这部作品巨大的探索意义,希望借助东方的昆曲和西方的歌剧,寻找一种未来的歌剧形式——“既属于东方,又属于西方”。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晶 荷兰时间11月5日,《马可·波罗》在阿姆斯特丹皇家歌剧院拉开了帷幕。

这是一部翻新的旧作,谭盾赋予这部作品巨大的探索意义,希望借助东方的昆曲和西方的歌剧,寻找一种未来的歌剧形式——“既属于东方,又属于西方”。

这部被谭盾称为 “歌剧中的歌剧”的作品,成为了一个语言的熔炉——26种语言轮番登场,同样的咏叹调,告别威尼斯时,马可·波罗用意大利文演唱;到达中国时,改换为中文;而与马勒的对白,则全部是德文。

作品的实验性不仅仅在于此,中国的庄子、李白,西方的但丁、莎士比亚,东西方精神世界的重要人物也在此相会、交锋。

值得一提的,则是该剧采用“昆剧韵文念白的方式说英文单词”。“‘Iloveyou’用昆剧韵白竟然有三种念法”,这对于张军这位舞台上唯一的昆剧演员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与此相对,欧洲的所有演员,也要学会用“唱念做打”的方式演绎歌剧。

为了这部作品,谭盾酝酿了整整15年。他一直觉得,“马可·波罗就是我自己”。

几百年前,马可·波罗从一个遥远的国度抵达另一个文化地带。而30年间,谭盾同样是在不同文化之间穿梭游走。虽然关于马可·波罗是否真的来过中国,一直有所争议,但谭盾对此不以为然,“如果未曾来过,反倒更有意思。但丁也没有下过地狱,不是照样写出《神曲》吗?”

对他来说,创作任何一部作品的最大意义在于——“探索一个无知的领域”。

“你别无选择”

谭盾所经历的一切,像极了一个励志篇章,而其中,又夹杂了传奇、浪漫和反叛。

出生于湖南长沙思茅冲的谭盾,浸染于当地特有的“鬼魅文化”。他真切的认定,红白喜事中做道场的乐师是天生的音乐家,那些嚎叫与鸣唱,是在与另外的世界对话。

“文革”期间,高中毕业的谭盾被下放到农村,每天“白天数着头顶飘过的云彩,夜里点着火把和村民学鬼戏”,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全然无知。

戏剧性的是,一场灾难改变了他的命运。1976年,湖南京剧团下乡演出时发生翻船事故,很多人因此遇难。作为选拔入团的“农民音乐家”,谭盾得以从劳动的队伍回归到让他着迷的音乐之中。他开始尝试用小提琴演奏京剧。

对很多人来讲,1978年是意义非凡的一年,谭盾也在其列。尽管这时他的音乐素养仅仅停留在500多首民歌的基础上。不知道莫扎特是谁、对贝多芬闻所未闻的谭盾,竟然用一把三根弦的小提琴,以手指为弓,幸运地敲开了中央音乐学院的大门。

面试的时候,他拉了一段《铁牛上山了》,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二胡滑指、木叶吹声、湘西打镏子的声音,都被他搬到了提琴上,就连和声都带着花鼓戏的味道。

在作曲系入选的30名学生中,21岁的谭盾是年龄最小的一位。当时大部分人都有过上山下乡的经历,平均年龄28岁,最大的是后来成为著名指挥家的陈佐煌,当时已经31岁了。

当谭盾出现在班级门前的时候,刘索拉说,“又来了一个湖南地主”。这位湖南人,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是“做事有条理”,东西总是规矩的停留在一个地方,从不乱置。

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习惯并没有在他的音乐创作上体现出来。恰恰相反,从第一首交响乐《离骚》甫一问世,他便被认定为“前卫”和“先锋”的代表。创作这部作品时,和声、复调等一些基本乐理都还未讲授。一些人甚至评价他,“翅膀未硬,便想飞翔”。

谭盾在当时一心想着创新,“每部作品都像是石头,激起浪花,方才罢休”。他尝试用各种声音来制造咏叹调,甚至有些自负的认为,自己创作的作品,只有自己的乐队才能演奏,谱的曲也只有自己才能读懂。

“艺术家总是非常理智和非常疯狂的结合”。他一直认为,数学游戏和精神游戏是相通的。这些看似冲动的创举背后,其实一切都“合理而严密”。

他喜欢用刘索拉后来写的小说来评价那段时光——《你别无选择》。

年少轻狂的谭盾,同样憧憬着一朝成名天下知。事实上,这一时刻的来临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1983年,凭借一部 《风雅颂》,26岁的谭盾成为第一位获得国际音乐大奖的中国人,也为他赢得了哥伦比亚大学的最高奖学金。不久之后,他的生活轨迹转向了纽约.


纽约,纽约

谭盾很简单的用地理概念形容自己的人生三部曲——“从湖南到北京,从北京到纽约”。

或许是乡音未改,不经意间他还是会将“hu”念成“fu”。甚至一段时间内,在生活习惯上,这种烙印都难以褪却——只有在苹果派和巧克力蛋糕上加一勺辣椒,他才觉得对了味道。

1986年,从纽约肯尼迪机场走出的一刹那,“耳边是各种各样的口音,眼前的人肤色各不相同”。那一刻他觉得,“从中国来到了世界”。

和很多早期留学生一样,谭盾同样拥有到餐馆打零工的经历,甚至到现在,他最怕的事情就是洗碗。

当时他英文不好,就每天对着墙练习,构想出和导师对话的种种情景。到后来终于见到导师时,他顺利的把话题引向了最熟悉的家乡音乐,相谈甚欢,对方顿时觉得他英文很好,还免掉了入学的英文测试。

在纽约,谭盾混迹的另一个场所,就是著名的格林威治村。那是个“梦想者的天堂”和“实验艺术家的乐园”,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这里——诗人、舞蹈家、画家、醉鬼、情人、政治家,“就像歌剧 《波希米亚人》演的那样”。

当时,一批中国艺术家也在其列,艾未未在街头画画,谭盾在街头拉琴,陈凯歌、顾长卫也要打工,常常交往的圈子中,还有陈丹青、陈逸飞和李安。这里的每个人,到纽约的行囊中都装着各自的经历。谭盾带来的是五箱书和读7年博士都用不完的卫生纸——因为临行前导师告诉他,纽约的手纸很贵。也是在那段时间,冯小刚拍摄了《北京人在纽约》,在纽约待了7个月。

谭盾总是习惯夜里三点钟在街头拉琴,通常银行前“生意”会好,因此他总是和一个拉提琴的黑人男孩抢这个黄金地段。成名之后,有一次谭盾从林肯中心排练出来,看到那个黑人依旧在那里拉琴。

在纽约的这些经历,带给谭盾最重要的影响,便是“将已有的经验和现实的经历完全打通”,否则“既成不了一位中国作曲家,也成不了一位西方作曲家”。

谈谈爱情。他说自己是“生性浪漫的人”。他与太太的相遇像是电影中的情节——他在纽约街头看到一个路人,穿着30年代的上海布鞋,长裙,无袜,笃定,“她就是我太太”。两个小时后,内心崇尚理性却热衷各类异想天开事情的谭盾,决定同这位原本可能擦肩而过的路人结婚。

在鲁豫的节目中,他讲述自己会几百种煎蛋的方式,而被他形容为最浪漫的一件事,则是有一次从纽约飞回上海,和太太吃了一顿中饭,旋即又回了纽约。

就连与朋友交往,他也是基于“浪漫的生活方式与彼此间的互相欣赏”。眷恋于往日时光,回到北京时,他偶尔会向朋友们发出这样的短信,“还记得谭盾吗?明天早晨八点,我们到天坛散步吧”。第二天清早,发现通知的每个人,都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我只准备了45秒”

交往了很久,李安都不曾提过为电影作曲的事。谭盾猜测,可能是觉得他的音乐太疯狂,用到电影上,让人担心。

直到《卧虎藏龙》。

有一天,谭盾见到李安,随意的问了一句,“你这个《卧虎藏龙》,准备让谁来搞音乐啊?”“你来搞啊。”

“这就是李安的方式。让人总有冷不丁的感觉。”而这个时候,距离录音,只剩下整整十天。

给《卧虎藏龙》写音乐,也成了他印象最深的一次创作体验——有一天,工作了25个小时,“只记得秘书刚刚离开,怎么又回来了,事实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夜晚。”

谭盾邀请了马友友。“三个人,一个来自台湾中原文化,一个来自中国知识分子家庭,一个来自楚文化”,“同在纽约,同是中国人”。在适当的时候,李安会选择用音乐替代拍摄氛围;而到北京紫禁城探班,看章子怡、杨紫琼飞檐走壁的经历,也让谭盾寻找到契合“侠义”的灵感。在谭盾看来,这样的合作,其实是在内心深处寻找一种共鸣,既获得西方世界的认同,又留有中国文化的痕迹。

对于摘取奥斯卡奖,谭盾似乎并没有特别期待。尽管之前美国媒体上已经呼声一片。

那一天,马友友打来电话,给他念了《洛杉矶时报》上的一篇文章,大意讲观众总是期待获奖者可以说点什么,但听到的只是无尽的感谢。

发表感言的机会来了,谭盾摊开讲稿,第一句讲,“我只准备了45秒的发言”。这段过目成诵的感言,后来也一再被他重复与实践,就是要打破所有的边界——传统和现实,东方和西方,古典和流行。

在这之后,又是《英雄》和《夜宴》。谭盾渐渐成为“中国式大片”的固定创作班底成员。“电影音乐是大众艺术和多元文化,节奏很快,需要非常下意识的去表达思想。”

“生活就是比胆量”

一段时间内,谭盾曾经成为西方媒体批评的焦点。

2006年,作为150年来第四位在世被邀请进入美国大都会歌剧院演出的音乐家,在热闹的场面中,谭盾在西方世界完成了对“第一个中国皇帝”的塑造。《秦始皇》的票房也一路飘红。

但商业上的成功并不能挽救西方媒体对于作品的强烈非议。谭盾旋即陷入了批评的漩涡之中。

《纽约客》评价《秦》为“误入歧途的中西合璧之作”。无数媒体使用了双关语 “皇帝的新衣”——一方面形容多明戈演唱的秦始皇,另一方面对歌剧的艺术价值若有所指。

更为尖刻的批评说道,“啤酒就是啤酒,红酒就是红酒。谭盾最好一辈子去写笛子和二胡,为什么偏要来写小提琴呢?”

谭盾对此回应,“为什么中国人只能写中国音乐?几千年前秦始皇就认为他是天下的皇帝。我也认为我是天下的作曲家,要写给天下人听。”

恼怒过后,他依然具有不在乎的能力,“我一刻都没有怀疑过自己。你说我是自信也好,狂妄也好。我在内心是个极度浪漫的人。人一定要浪漫,才能超越世俗生活。只有超越世俗生活,才能够创造。”

一路以来,有人评价他从未抛弃“年少轻狂”的秉性——敢于打破任何藩篱,不受各种框架的束缚。他也承认这一点,“文学史很残酷,只留下有独创性的人。音乐也是一样,如果没有自己的情怀,永远站不住脚。”

2008年3月,在前波画廊为谭盾策划的展览中,他一遍一遍告诉别人,“我的观念就是把音乐、声音、运动和颜色裱到国画里去,也可以把新闻和媒体裱进去。如果不放投影的话,它就是一幅空白的国画。”

他善于追根溯源。巫文化、楚文化、黄河流域的文化,这些构成了他自称的“(谭)盾结构”。

有人将他和蔡国强相提并论,后者同样是从家乡记忆中汲取了灵感,完成了一系列前卫艺术作品的创作。三年前,两人也的确有过一次长谈,谈话之中,流露出惺惺相惜的意味。

1997年,为香港回归创作音乐,谭盾选用了湖北编钟作为媒介。这一曲《天·地·人》,也让他拿到了当年的格莱美音乐奖。

在一位日本朋友的建议之下,他提出“有机音乐”——水乐、纸乐,原来利用的一切自然素材,有了新的身份。这也被很多人诟病为有赶潮流之嫌。

他数次到访嵩山少林寺,希望将修禅融入工作之中。“60分钟的音乐,可能有400万个音符。对于职业音乐家来讲,创作同样是一种修炼。”

他会跟崔健聊禅宗。从对方的摇滚乐中,他说自己听得出革命性,也感悟得出禅宗。这套禅宗的理念被他用于歌剧《茶》的制作。

经历越多,谭盾愈发感悟到,“生活就是比胆量”。

他太善于讲述。一些时候,人们听他在媒体上阐释理念,甚至多于对其音乐的实际感悟与体验。

到了上中央电视台 《文化访谈录》节目的时候,他换上了一件唐装,气宇间安宁和淡定。用双手在空气中画一个圆,淡淡地讲,“一个人有弱点,可以自我消化;一个人有更大能量,也能够自我意识”,“艺术家就是在自我完善中提高”。

就连他的自我评价也多少带有禅的意味,“我在选择时代,时代也在选择我”。

那一刻,你似乎很难分辨,他究竟是一个哲学家,还是一个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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