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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边中毒事件采访札记
导语:记者 张延龙 这是一次很不愉快的采访,一则事件本身是悲剧,惨剧,让人无法轻松,再者,沿途所见所闻,实在是报刊电视上所见不到的另一个中国,身临其境下,不能不有所震动。

记者 张延龙 本月初,多难多桀的2008年的最后一个月,陕西省榆林市定边县堆子梁镇中学的11个女孩子被发现死于该校学生宿舍,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唯一的生还者蔡毛毛重度昏迷。这是一次很不愉快的采访,一则事件本身是悲剧,惨剧,让人无法轻松,再者,沿途所见所闻,实在是报刊电视上所见不到的另一个中国,身临其境下,不能不有所震动。

我12月9日搭上延安至银川的长途车,中午抵达定边。榆林是中国最重要的能源化工基地,石油天然气资源丰富,素有“陕北科威特”之称,定边位于陕西、宁夏、内蒙三省交界,32万人口,今年GDP预计可达100亿,人均GDP将超过3万元,这一数字甚至超过广东,从数字看,这应当是一个相当富饶,或者最起码人民生活富足的地方。

临到定边,车窗外是大片大片白花花的盐碱地,零散生着干枯的沙棘,红柳,完全没有庄稼,亦看不到人烟,车子要去银川并不进站,我被放在高速路边,四周即是空荡荡的荒漠。迎着大风翻过一座桥,始看见高速出站口,幸运的搭上一辆私家车,被带到定边县城。开了约莫10分钟时间,逐渐看见高高低低的建筑,司机把车停下,说,到了。

路窄窄的,凹凸不平,边上有座倒塌的土坯房,我告诉司机说要去县城中心,司机点点头说,这就是了,他指指前面说,那座高的建筑就是县医院。

我在医院里见到了蔡毛毛的父亲,一个消瘦黝黑的中年男人,幸而他还乐观,认为毛毛会很快醒来,他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政府能解决毛毛的上学问题,能让毛毛转到县里的学校来念书。

蔡家有三个孩子,毛毛行二,上有三位老人,一家生计均依仗夫妻二人种田耕作。他们种了20多亩地,往日里主要是玉米,土豆和辣椒,一年全家7口收入在1万元上下,今年陕北大旱,半年没有下雨,玉米种不下去,辣椒价格也跌的厉害,一块钱能买10多斤,生计更是艰难。

这样的家庭在当地相当普遍,按照当地官方的统计,定边农民的人均年收入在2000元左右,考虑到地方政府在进行统计时的夸大传统,这一数字应与蔡家的水平相当。

堆子梁镇中学在距离县城90公里外的镇子上,沿途还是盐碱地,路上也看不到什么行人,偶尔有车辆驶过,扬起一阵尘土。司机师傅说,这样的地什么都种不成,草都不长,也有能种庄稼的地,但因为没有水,只能靠天吃饭,今年没有下雨,所以农民大都没有收成,可耕种的土地中,只有一小部分可以打井灌溉,今年能有一点收获。

司机师傅说,定边只能种很少几种作物,主要是土豆和荞麦、谷子等杂粮,农民很少种有蔬菜,也很少吃蔬菜,很多人家吃不起白面,一年四季顿顿吃土豆。去年县里还拿了一大笔钱搞“土豆节”,在庙里开演唱会,但是今年大旱,土豆产量只有往年的一半,连土豆也没得卖了。

一位此前曾前来定边采访的记者同行说,在定边农村,“有些人家10年都不换一床被子,不买一件衣服,被子里面全是黑拖拖的棉花疙瘩。”

当我来到堆子梁中学时,大门外已经聚集了几位亡故学生家长,再三要求进去看一眼孩子的遗物,但是没有人应门,家长们开始愤怒,哭喊,校方亦没有人出来劝慰,家长们开始摇动学校铁门,意外的是,铁路居然被摇开了。我很不解这大门这么不结实,旁边一位村民说,过去几天这大门已经被摇过无数次了。

我最终见到了那间宿舍,11个女孩子的生命逝去的地方,这是一排被漆成白色的平房,被隔成10余平方米的若干小间,每间宿舍摆下6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后,已经没有什么别的空间,一座煤炉子被安置在中央。这样的狭窄逼仄的空间要住12名学生,平时,取暖用的煤即被放在床板下。

学校院子里有座高高的烟筒,一位家长指着烟筒咒骂说,“那是给狗日的领导烧暖气用的”。6间学校领导的办公室安装了暖气,包括校长办公室、两间副校长办公室、总务主任办公室、教务处办公室和政务处办公室。

很快当地的警察赶到了,要赶家长们出去,家长们则下跪哭泣,要寻回孩子的遗物,包括衣物,文具,现场乱作一团。我在旁边拍照,一位警察要看证件,我递给他,他拿着证件转身就走,说要请示领导,又问我是否与县里上级协调好。我大怒,指着他的鼻子说,第一,非法扣押我的证件,你自己考虑一切后果,第二,我的采访是正当合法的采访,不需要跟你们任何上级协调。他讪讪地说要跟上级请示,我一把夺回我的证件。其实后来想想也是侥幸,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即便拿走了我的证件,又哪会有什么后果呢?

其实,在来定边之前,我也曾试图以理解者的立场去测度当地政府,我接触过很多县级政府官员,也明白中国县级财政的困难和各种难处,但在我与定边的官员接触采访后,我放弃了这种想法。

我拨通过定边一位教育局副局长的手机,他在问明我的来意后,连说信号不好,听不清楚,听不清楚,挂断电话。

县政府大楼内,教育局办公室,几位官员在抽烟扯皮,烟雾缭绕,其中一位抬起头,说,啊,关于事故我们也不清楚,这个要找宣传部。

幽静的县委小院里,宣传部一位郭姓部长说,县里说要拨1500万给所有的学校装暖气,但今年装不了,要到明年开春。那每年的教育经费预算是多少呢?他说,我不清楚。今年学校的取暖怎么办呢?他也不清楚。最后他说,我没有必要接待你。说起那些死去的孩子时,他一脸的谨慎和不耐,面上没有半点哀伤。县委县政府的院子里,丰田,三菱,本田,现代等各种车辆比邻而停。

社会财富的分配在这里是一种极端扭曲的状态,定边真的一点都不穷,这里县财政收入在去年超过了5个亿,这个数字恐怕比中国大多数县都要高。这种状态下,定边人的生活仿佛即和时代同步,又与历史脱节,一部分人仿佛生活在21世纪,更多的人生活在几十年前。

离县城不远的地方,是延长石油定边采油厂,这里就是当地100亿GDP的主要来源,这个采油厂今年刚刚宣布年采油突破100万吨,多位陕西省和延长集团的领导到场庆贺。当然,这些与当地大部分人的收入没有什么关系。

老县城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崭新的新城区,矗立着各种名目的石油大厦、酒店、夜总会、足浴和迪吧,夜晚到来的时候,霓虹闪烁,灯火通明,酒店的菜单上有香煎鹅肝,鱼翅等各种珍馐;记者采访时见到的官员们大都轻松,干净,富有,像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人那样生活着;然而,在更多的地方,农民们在冬天无事可做,或是在担心明天的生活,很多村子里的年轻人到临近的内蒙古煤矿去打工,常可以看到农妇驱着毛驴走在马路上——毛驴在很多地方仍是必不可少的,耕田、运送均要依仗于它。

我不认为这样的社会状态是可以持续的和可以被理解的,我甚至觉得,这里恐怕是中国最极端和变形的一种社会状态——悬殊的贫富差距、漠视人民的政府、被剥夺社会财富分配权和话语表达权的老百姓——我甚至为我的这种想法感到心凉害怕,害怕的是,是不是在别人眼里,我们也是在这样生活呢?

采访完,我飞快的逃离了这个地方,几乎是下意识的。虽然已经是冬天,塞北依然阳光烂漫,农妇驱着毛驴赶路,路边有笔直的杨树。车子转了个弯,向西而行,太阳光直打下来,面前一片空旷,满眼都是金灿灿的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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