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难团圆
导语:胡兰成曾说,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张爱玲

经济观察网 书评人 张晶 时隔33年,《小团圆》的出版,成了一个事件。

只翻一页,便看到张爱玲的嘱托,“……《小团圆》要毁掉”,想必这也成了此书最大的卖点,就像是从焚烧的书堆中呼抢而出,无论内容是否精彩,总值得捧若至宝。香港的朋友讲起,此书上市不过半月,不仅高居各大书店排行榜首,不少书局更是挂出售罄的牌子,一时一书难求,而有人更将其称为中国的《追忆逝水年华》。

一个逝去之人的遗作,尚能掀起如此热潮,可叫这些在世作家颜面何放?一个朋友不禁感叹。这句话虽让人唏嘘,却经不起细推敲。世易时移,总要还原到历史背景去看。更何况,虽然不敢妄言作家一纸风行的时代早已过去,只是文学的边缘化早已称谓现世的注脚。对于这位丰碑既立的张氏女子,更多是借此发挥一些话题文章,再多追捧也不为过。胡兰成曾说,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这是他初次阅读了张的文章后生发的感慨,如今看来,倒也适用于大多数“张迷”。对于他们,张爱玲的个人经历及其创作小说中的情节,既属于青春岁月关于爱情的集体记忆,又是消费时代永不过时的谈资。

说是卖点,其实也是争议所在,有人欢喜有人忧。这其间,有人罢看,甚至在报端怒斥,如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作家张小虹在《小团圆》发布四天后,便发出诘问,认为《小团圆》封存三十三年后出版,“法律上正义,情感道义上盗版”,自己作为张爱玲的忠实读者,“只能以‘拒买、拒读、拒评’,聊表对张爱玲写作生涯最基本的敬意”。而更多的人在欣喜之余,读书撰文剖析喝彩——虽不是大团圆,总有结局和新鲜素材可以期待。就文学本身,虽然结构零乱惹人诟病,但也有不同意见,止庵就曾表示,在张所有的小说中,这部是集大成之作。

至于《小团圆》是否应该出版,我倒是深为宋以朗先生的做法击节。他的父亲宋淇昔日的期待,是希望让这些小说中人带上面具,尽量不为人识。其实这多少有些掩耳盗铃。读者从那些虚构类小说中尚且可以找到张家人物的影子,更何况这原本就是自传体小说?对于这本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遗作,宋以朗不仅在序言中说明来龙去脉,结尾几句,说的也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当年若非宋淇把关,指出胡兰成和台湾政治情况的问题,《小团圆》早已在1976年就发表了。既然这项问题在今日已不存在,我便决定直接发表当日原稿,不作任何删改。”宋先生更以文学大家的经历类比——卡夫卡生前大部分作品不愿出版,若非挚友马克斯代为出版,很多作品便会灰飞烟灭。

这本书最重要的缘起之一,是一个名为朱西宁的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听说朱西宁要借胡兰成之口写自己的传记,张爱玲有了不如亲笔写的念头,用十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部《小团圆》。这完全是一场不留情面、无所顾忌,坦荡荡的写作。她既不愿将其作为虚构小说,但完成之后又不愿昭示于人,甚至在1992年曾一度表明,“《小团圆》要毁掉”,可见其内心纠结。但是换个角度看,这种情绪想必每个人都能理解:人们总是在“渴望被人理解”和“害怕暴露自己”之间徘徊不安。澄明剔透如此的女子也难以避免。

但无奈,即使纠结不安,张爱玲也不只一次透出本意——“最好的材料是你深知的材料”,又在信中回复宋淇的建议说,“因为情节需要,无法改头换面”。如果非要依宋淇之意大变妆容,再好的材料岂不是也换了味道?这样看来,张真心所期待的,并非是浓妆艳抹的登场,反倒是素面朝天的亮相。只是在时机上踌躇不定。她当时的顾虑所在,又不单单是因为胡兰成和民族主义,更牵挂到母亲、姑姑等两边家史。

原委既清,不作删改出版此书便再合情合理不过。那些真心喜爱张爱玲的人,也定希望真真切切地去了解对方,而不是观赏一个被想象粉饰的人物。当然,所谓真相,无非是众人相对认可的结论。真正客观的自传永不存在,小说和自传的距离,谁又能分得明、道得清?只是此书一出,坊间各类张爱玲传记,便可从此销声匿迹。在张爱玲和宋琪夫妇的往来信件中,有一“无赖人”的称谓,在上海话中,无赖人正是胡兰成。在那些晴天恨海的痛诉之后,张迷们终于可以等到了张爱玲自己的声音——对于一个让人叹惋的过去,她究竟如何看待?


重新拿出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参照着看,其中流露的细节,无不映射出互文的痕迹——《小团圆》的邵之雍分明处处是胡兰成的影子。止庵认为,《小团圆》肯定有针对《今生今世》的意思,但把它人间化了,实在化了,有血有肉。这是在意料之中的,早已毋庸置疑。只是阅读此书,内心中必然时刻在求证——《民国女子》一文中写,在杂志上看到那张照片,背后写着“低到尘埃中,开出花来”的文字,在《小团圆》中幻化为心里琢磨出的一句“旧小说的滥调”——“怎么样也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重读《今生今世》,更觉出胡兰成对文字的驾驭能力,如此这般游刃有余,在方寸之间,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写得虚无缥缈,金童玉女,天上人间,更活脱脱从男女关系的所谓道德中把自己撇得清清白白——张爱玲知其有妻,携妓同游,但一分醋意也没有;对结婚一事,张的态度,也一直无可无不可;时局不稳,“不致连累”,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留下一直婚约,炎婴为证……胡兰成自言,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倒是比谁都明了自己。

但是正如为《今生今世》作序的止庵所言,张胡相互成就,没有胡的张,没有张的胡,怕都是难以想象。胡兰成称,“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又写,“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只这一句,便胜过他人千句万句——胡眼中的张,不喜历史,不好理论,却将万物描摹得“照胆照心”。台湾近来又在为胡翻案。学者薛仁明研究完成的胡兰成评传《胡兰成:天地之始》一书,重新评价了胡兰成的历史地位,全面肯定他的文学成就,朱天文还为此书作序。其实一直以来,除却为人与气性之外,在文学界,多数人对胡兰成赞许有加,认为“可以否定他的人,但不能否定他的文”。

另一本可作互文阅读的自然是《色,戒》,亦不难找到相似之处。“他的侧影迎着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整个故事自此顿时峰回路转,王佳之和整个爱国刺杀行动陷落在这突然觉察的爱情之中。而“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一字不差的出现在《小团圆》中——“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手臂很粗……这个人是真爱我的”;而盛九莉所偏爱的,也正是“某一角度的他”,如同“他的侧影”。

谈论这倒底是一部自传体小说,还是小说体自传意义并不很大。作家经历和主人公的命运从来交融共生,难分彼此,如同国画中的色彩,在纸尖轻轻一点,便晕染开来。正所谓戏中有戏,戏外有戏。张爱玲小时候看《孽海花》,从中寻到现实光影,祖父张佩伦、祖母皆能找到原型。而她后来所有的小说,无不处处是人生经验的影射与放大。

《小团圆》的名字,一般认为是1950年代张爱玲为自己的前程卜卦时,曾得签诗“但得铜仪逢朔望,东西相对两团圆”,而借此写照一生。剧中时空相互交错,前前后后出场上百个人物,也大多有对应——二婶、三姑这些家庭关系自不必言;聪明伶俐的比比不难看出是炎婴;苏青在其中叫文姬,而且和邵之雍(胡兰成)发生过关系(两人还相互质问,你得过性病没有);荀桦对应柯灵,虞克潜应该是沈启无,向璟可以推测为是邵洵美……

有考据和注释癖的人,更是从书中寻觅到了新的线索,或是使原有传闻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比如作家苏伟贞指出书中另一位情人“燕山”,应是与张爱玲合作《不了情》等电影的导演桑弧,彼此之间“仿佛找回初恋的感觉”;张爱玲在纽约也的确打过胎,书中的描写让人不寒而栗——她扳动抽水马桶的机钮,四个月的胎儿,“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曾经为张爱玲全集撰写四万字序言的台湾传媒人南方朔也发现,张爱玲首度用“笑憎”来形容自己对于感情对手的感受和觉悟。而《小团圆》直到终了,并未对胡有半句恶言——看她写“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看她念“战争最好一直打下去,好和你一直在一起”;看张爱玲自己最终为一生的情感归纳,“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宋以朗先生的手中,关于张爱玲的未出版著作尚有三部:一部是自传体小说《易经》(change of book),有人曾言,《小团圆》大部分内容就节录自《易经》;一部是张爱玲描写到温州探望胡兰成的三万字游记;最后则是张与宋琪夫妇的通信。最为期待的倒是这部游记,小团圆中曾有这样一段描写——当她去温州探视逃亡中的胡兰成,惊觉他除小周(小康)外,另有新欢秀美(巧玉),“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他却说:“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这是用十几部小说、半自传、自传都无法言说的心心念念,从万转千回到完全幻灭,是今生今世难以实现的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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