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周昌义/文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所以,改革了三十年,商品经济了三十年,城市化了三十年,就有了改革文学,就有了商战小说、财经小说和都市小说。
但是,改革和商品经济和城市化的背后,都有一个幽灵主宰:资本。中国崛起腾飞的三十年,其实是资本在中国生根开花结果的历史,但在王刚的《福布斯咒语》问世之前,中国却没有一部资本小说。
关于资本的这个空白,不止在今天。百年前,资本就在中国发芽了,截止到上世纪新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期间有多少艰难多少肮脏多少血腥多少悲愤多少怅惘,但关于资本的小说,也就一部《子夜》,而且是受命而作。1949年以前,1978年以后,中国有多少才华横溢的作家,为什么都对资本的命运视而不见,不好揣摩。看近十年的中国成熟作家,即便是有心,恐怕也是无力了。因为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大都在城市养尊处优,对资本在中国的血腥成长,都只在远远地隔岸观火,缺少了切肤之痛。所以他们只好延续现代文学史上那些先辈的习惯,把目光转向乡村。与先辈们不同的是,多半还不是现实的乡村,而是记忆中的乡村。所以,总是家族史,总是“我爷爷我奶奶”。
总算有了王刚,有了一个从新疆来北京的拉斯蒂涅,为了文学和肚皮,跟了资本家当了多年的马仔。那个资本家,曾经鼎鼎大名,和牟其中一个辈分,现在也和牟其中一样身陷囹圄。他注册“亚视”,却没拍摄一部影视作品,几乎全部的成果就是王菲和那英在1997年唱的那首 《相约九八》,还仅仅是歌词。他手握无数房地产项目,却没建造一间房子,哪怕是违章的私搭乱建。但他却曾经拥有数十亿的资产,全部都来源于国家银行,他的全部经营就是编造谎话然后行贿然后用新贷款还旧贷款。
那个王刚的老板或大哥,不代表全部的民族资本家,却代表了中国早期最有名的那几位。他们连走私贩私假冒伪劣都懒得干,他们原始积累的目标只有最快捷的一个:银行。他们把人类和资本最贪婪的本性发挥到了极致。于是,王刚有幸参与了那些浮躁的资本游戏,有幸经历了那些肮脏的资本交易,有幸见证了那些无耻的资本泡沫。于是,文学的人物画廊里就有幸多了一个叫冯石的资本家。
这个冯石,和王刚一样,从新疆来到北京。他一无所有,他欠银行一笔又一笔贷款,他被银行行长们催逼得焦头烂额。但是他看上了北京国贸中心东边的国企老酱油的土地,他要把它开发成潘石屹的现代SOHO一样著名的商区。为此,他用非常无耻的手段强行从银行贷款,买通老酱油的厂长、国资委和国土局官员,以求廉价收购老酱油。
但是,如果仅仅写足冯石的肮脏,他就没有进入文学画廊的资格。因为无数通俗热闹的畅销类商战财经小说,早就写足了资本家的欲望和贪婪。王刚的《福布斯咒语》能够超越所有的商战财经类小说和都市欲望小说而成为独一无二的“资本史”,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不仅写足了冯石的肮脏,还写足了冯石的理想。
是的,资本是有理想的。当冯石面对激动的老酱油的工人,讲述他要让北京国贸东亮堂起来的时候,他是真诚的。那些被抛弃的无助的老酱油的工人们,原本是要控诉贱卖国有资产的败家子和趾高气扬的商人冯石,也被冯石的理想打动了,因为让北京东亮起来,也是每一个北京人的理想。
有了这个理想,资本家冯石可以卑鄙无耻,也能够忍辱负重。当他为廉价收购老酱油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这个国企有着巨大的财务窟窿,他必须要为老酱油承担几个亿的债务。于是,资本的坚韧和顽强就有了充分展示的机会。于是,我们对这个资本骗子的感情就和王刚一样复杂起来,我们甚至会为他的挫折而惋惜,为他的坚持而感动。然后,我们会扪心自问:我怎么会为那么个无耻的商人感动呢?
这就是王刚和所有其他作家的不同,他不是也无法站在道德的高度,义正词严地审判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的资本家,因为他对他们的理想和艰难感同深受,因为他和他们的命运血肉相连。当他去监狱探视他过去的老板的时候,他们会隔着栏杆相向而哭。
于是,我们在阅读《福布斯咒语》的时候,会忽然发现我们对于资本和资本家的困惑——和老酱油的工友们一样的困惑:冯石的到来伤害我们旧有的感情,践踏我们的道德底线,却又给我们带来希望;我们该恨他还是爱他?我们该欢迎他还是驱逐他?
是的,钱原本就在银行,地原本就在国贸东,亮起来的规划原本就在官员林潇潇心里,但要实现亮起来的理想,还必须有冯石这个骗子。当冯石这个骗子把银行的钱骗到手之后,这些沉睡的钱就变成了资本,冯石就变成了资本家。所有那些“原本”借助资本和资本家的力量,才可能成为亮起来的现实。
于是,读完 《福布斯咒语》(上)之后,我们对于还在创作的《福布斯咒语》(下)就有了信心,对于冯石就有了信心。他一定会完成他的原始积累,也一定会成就他的理想。北京国贸东真的会亮起来,成为中国乃至东方的明珠,成为国家腾飞民族崛起的象征。那时候的冯石,不仅会上福布斯排行榜,还会上慈善排行榜。不管他是在监狱里,还是在主席台上,他都可能超越了过去的自卑猥琐,内心自信且安详。
总之,冯石会走完他必须要走完的道路:一代资本家无法躲避的宿命和完整的轮回。
只是那时候,我们该鄙视他还是该尊敬他?关于他曾经的原罪,我们该清算还是该宽恕?
这不仅是一个读者的困惑,也是法律的困惑,也是全民族的困惑。
这就是王刚对中国当代文学独一无二的贡献,他不仅给文学画廊增添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资本家冯石,还写出了我们民族对冯石这样的资本家的复杂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