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村的羌族人
导语:祭祀大礼只有在转山会、羌历年、婚嫁等时才会上演。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晶                         一

第一阵清朗的羊皮鼓声在山谷间回荡,释比们将各种法器操持在手,口中诵唱着坛经。紧接着女子们围成一圈,锅庄跳了起来。

居中的年迈老者是祭祀仪式的主释比,传统的羌族服装外,套着一件光亮的羊皮袄。衣服看似陈旧,却泛着奇异的光彩。头上戴着一顶象征至高荣耀的金丝猴皮帽。

鼓声愈来愈密,白色丝穗在细碎的阳光下跳跃翻飞,一时风声呼啸,似乎能读懂天意的,只有这位释比。

这是一场特殊的欢庆,为了庆祝几日前祭祀塔刚刚落成。地震中,即使是维系千年的祭祀塔,也难逃一劫。通常情况下,祭祀大礼只有在转山会、羌历年、婚嫁等时才会上演。人们正是靠这些传统维持着大山里的秩序。

所有的拍摄者中,不仅有好奇的游客,还有一群特殊的群体,他们是由佳能公司、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PIOOOO公司三方合作的“羌族文化影像保护”项目组(下称“项目组”)的工作人员。“我们希望通过影像纪录的方式,让更多人了解羌文化。”佳能公司项目工作人员鲁杰说。

政府和村民都很支持他们的举动,为了配合尽早完成拍摄,村民们用平日打猪草的竹篓,背石砌塔,一周内就完成了这项拖延已久的工程。

祭祀结束后,外来的客人争先恐后地和余正国合影。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是这个村庄内可数的古羌释比文化传承人之一。

“正国笑笑,别那么严肃。”摄影师喊了一声。“这种事(祭祀)当然得严肃。”他应道,嘴角掩不住笑容。

阿尔村位于岷江上游,距离汶川县城30公里。震后满目疮痍,时见飞沙走石。但对于大山里的人们,即便没有地震,也早已习惯了与泥石流、塌方等灾难共生。

阿尔村的朴素和本色像极了大多数的村庄,充满着宁静与怀旧的气氛。如今,这里已是汶、理、茂等羌族聚集区中为数不多的全村人都会讲羌语的地方。项目组的思稢说,在茂县的松坪沟,50年前几乎没人会说汉语,50年后会说羌语的人很少。

对很多年迈的人来说,这种封闭意味着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山外的世界就像遥远的传说。多年来一直研究羌族文化的焦虎三在《云端的阿尔村》一书中写道,甚至到20世纪90年代,这里也几乎与世隔绝。

阿尔村有四个自然村寨,其中余正国所在的巴夺寨海拔2200米。天气好的时候,从山底仰望,依山而建的寨子的确像是夹在云层之中,也正因此,人们习惯将羌族称为“云端上的民族”。

阿尔村被五座山包围。俗称的转山会,也就是“祭山”。祭山是羌民的大典,羌谚称之为 “皇帝祭社,百姓祭山”。除去祭祀信仰的神山之外,其余几座也功用非凡——预告天气、指示时间、祈求降雨。

羌族人认为,白石是圣洁、神圣的象征,也是村中代表诸神的图腾。于是家家户户都会在屋顶供奉白石。上山后遇到的第一块白石,会被村民请入家中,做日常拜祭之用。

除了祭祀塔外,在地震中同样损毁的,还有古代作为御敌之用的碉楼。

历史上,农业合作化的步伐到达这座寨子的时候,一度还有了个应景的名字,“胜利村”。再后来,文革来了,“破四旧”让老释比们不得不隐姓埋名,尊贵的身份一时成了招致祸端的角色。

余正国的爷爷余明海在几年前去世,在世时威望极高,是当时年纪最大的释比。作为公众人物的释比,被认为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才能与威信。在宗教文化中,他们被称作“萨满”,汉语中又称“端公”,而西方学者统称为巫师。释比则是羌语中对他们的称呼。

在汶、理、茂三地享有名望的余明海老先生,临逝前已有征兆。当时同样作为释比的女婿朱金龙本来计划去外地演出。那一天,余明海极力劝说他留下,说自己可能活不过这周。

朱金龙看老人气色很好,还是决定出行,只是再三嘱咐家人悉心照料。不过一日,老人平日用来吸兰花烟的一长一短两只烟枪先后莫名断裂,几日后,余明海离开人世。

因为家境困难,余正国很早就退了学,他也曾数次走出大山,但终究走了回来,固守一方水土。他发现,在阿尔以外,他很难赢得民族和家族所赋予释比的光耀。

释比仪式划分为上坛、中坛、下坛,分别用于祭祀、喜事、驱邪。作为释比文化传承人的余正国,还有很多的功课要修,“有了这些技能,才能真正成为受人尊敬的释比”。

余正国的姑父朱金龙同样是释比。朱金龙说,不懂上坛不能叫释比,只能称巫师。由于释比“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根本不存在女释比,“不久前汶川县城的羌族文化节,说是有位女释比,我去看了,只是懂一点下坛,至多称为巫师。”

对很多外来者而言,余正国的家像是绕不过去的驿站。一家人热情好客,二楼的储藏间内,至今堆放着几十床被褥,记录着南来北往的记忆。近一月以来,项目组的工作人员,也成为这里的寄居者。

在阿尔村,到处种的是耐寒耐贫瘠土壤的土豆,外边的人也会请村民出去表演,但当地人并不靠此为主要收入。农闲季节,男的上山打猎,也有人会到几十公里之外的深山老林,采集贝母、羊肝菌、虫草等珍稀物种,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采几十斤。女人则在家中操持家务,编织羌绣。

余正国家里同时开着一个小卖部,基本可以满足寨子中的日常家用。寨子中的人也很少外出,通常一次采购一年的米,或是几家包车将土豆、花椒送到城外,卖掉或者直接换一点米。有时为了卖个好价钱,还会搭车跑趟成都。


下山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就如同外来人想了解他们一样。

即便和临近村子相比,巴夺寨外出打工的人并不多,但外来元素早已融入村民的日常生活。寨子中,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妇女,依旧穿着主要为蓝绿底色的传统羌服;年轻一代,大都一身T恤衫牛仔裤的行头,已经不易辨识出是羌人。

余正国的家中,家用电器一应俱全,最抢眼的是一套新式家庭影院,摆在宽敞客厅的中央。橱柜上面,贴着流行艺人郑元畅的大幅海报。

因为项目组人多电脑少,作为组长的马占宇曾试探着问余正国,家里有没有电脑。不多时,余搬上来一台配置不错的液晶电脑,打开一看,硬盘里存的都是流行歌曲。

在当地,作为祭祀时才会表演的羊皮鼓舞,也无一例外地被商业收编。余正国外出演出的足迹,已经踏遍北京、杭州、深圳等大城市。

余正国的父母和孩子,目前随在北京工作的妹妹居住,已经是一口流利的“京普”(北京普通话)。

因为退耕还林的政策,大的木材已经禁止砍伐。如今的寨子里,村民家门口堆放的,很多都是几年前砍的柴禾。加上上游水电站的陆续完工,为这里带来便利廉价的电源。羌寨中生着“万年火”的火塘,也必然越来越少使用。

如何保护自己的文化,这样的问题最终也只能由当地人提出并解决。当地村民余永清,虽然不是释比,但十余年间走遍汶、理、茂大部分羌寨,积累了几十万字的笔记和大量图片。

佳能计划资助一批影像器材给余永清这样的村民,并邀请专业人士为他们培训。

多年来一直研究羌族文化的焦虎三在《云端的阿尔村》一书中也写道,每次到阿尔村调查,都会食宿此地。“现在这里(余永清家)已成为阿尔最为著名的‘文化沙龙’”。汶川县文体局副局长还赞誉余永清为 “一个民族已经觉醒青年的代表”。

夜凉如水。为了欢迎我们,当晚的餐桌上,比平日多了一盘野猪肉。事实上,寨名“巴夺”为羌语,汉语意即“野猪出没的坝子”。

晚餐后,和余正国在屋外聊天。

他同我讲,十个月以前,阿尔村曾经遭遇搬家的命运。地震之后,地质专家认定阿尔村已经不宜居住,政府要求整个村子搬到下游的板桥村。

阿尔村有句老话,穷不离猪。家家户户养的猪,通常留为自用,很少变卖。政府一纸令下,村民只能将猪贱卖到隔壁村寨。当时正在北京演出的释比朱金龙,在电视上看到同村的村民对着镜头哭,“舍不得离开家乡”。

一个月后,地质勘察队又下了新报告,阿尔村的村民接到回家的通知。

除了政府按人头划分的不等物资之外,作为民间力量的香港红十字会,也同意为每户资助2.5万元,但前提是必须符合他们的要求——在5月30日之前,用钢筋水泥打好地基,这笔补助才能拨付。

为了得到这笔善款,一些村民甚至不惜将本能修复的房子推倒重建。余正国打算借这个“机会”,将门前毁坏的猪圈和卫生间推倒,用这片空地盖房。

余正国很能干,每天六七点便起床。两桶200多斤的黄泥,一人担起。整个地基的搭设,再有一周就能完工了。

“我想盖一座300平方米的大房子,贷一点款,借一点。”

“为什么要盖这么大?”

“总要保护羌族文化的嘛。”

“盖房子就能保护了?”

“像你们这样的人来了,总得有个招待的地方吧。大家都是为了保护文化。”

“那不是要建成旅馆的模样?”

“有点这个意思。”

“盖好的房子还能叫羌寨吗?”

“只要外表搞成羌寨的模样就可以了。”

为了筹备6月1日在成都开幕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节”,老释比朱金龙跟着我们回了成都。

这位60岁的老释比脸上,皱纹纵横密布。走在成都街头,因为身着羌族服装,显然迎来路人注视的目光。

夜晚,我们到成都的宽窄巷子吃晚饭。倒满一杯鲜橙多递给他,他把杯子放下又端了起来,“给我多加点冰”。我一怔,但突然间,又感到如释重负——他早就熟谙城市生活,无需再刻意考虑和维护他的习惯。

在此之前,他去过四次北京,有时是商业演出,有时是录节目,“长城、故宫,该去的都去过了,没新鲜感了”。

朱金龙最近一次到北京,同样是录节目,不过,是以“感恩”的名义。

(感谢佳能公司为此次采访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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