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网 实习记者 张丽萍
作家阎连科
1958年8月出生于河南洛阳嵩县田湖瑶沟,198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1991年又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78年应征入伍,1978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等;小说集有《年月日》、《耙耧天歌》等十余部;另有《阎连科文集》5卷。阎连科曾先后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和其他全国、全军性文学奖20余次,其作品被译为多种语言,是中国当代最为重要的作家之一。04年他的新作《受活》引起文坛强烈关注,被称为中国的《百年孤独》。
经济观察网:你研究乡土文学多年,而且自己也有很多创作,这是源于怎样一种情怀?
阎连科:这说来话就长了。中国,传统就是中原;中原呢,不仅是山东山西,还有一个主要的行政区划,那就是河南;河南的中心就是我们县洛阳嵩县;我们县的中心呢,就是我们村;我们村的中心呢,就是我们家门前,就是我们家门前的一石一树。
20年里,我们村没有一个登记死亡和出生,我们村就是不生不死,其实是因为广大农村的信息交通不够,我们这个国家就是无所谓生无所谓死。乡土文学就是讲述传统与现代交汇点上的那么一档子事儿。
经济观察网:你的《日光流年》《坚硬如水》等,总给人一种荒诞吊诡的感觉,甚至给我一种压迫感,你在写作中是有意选择这种叙事手段,还是无意为之?
阎连科:《日光流年》从死亡写起,我是想表达一种死亡的焦虑感。每次去八宝山之后,我都会失眠两天,这种焦虑感让我对死亡有很多思考,因此有了《日光流年》。对于死亡有三种态度:一种人,特别是有学问有学识的人视死亡如升华,很理性、不恐惧;第二种人是乡村人,对死亡也不痛苦,甚至迷信死亡,他们对死亡的理解也达到了一个高的境界。第三种人,对死亡则会很害怕很焦虑。《坚硬如水》如水的爱情也是对文革“原始的野性的本质”的揭示,我本该决绝离去,但是我爱这两个人,舍不得判他们死刑。
经济观察网:你的小说《受活》被称为“中国的《百年孤独》”,小说以毛枝婆的死为结局,是否受到马尔克斯的影响?
阎连科:我不喜欢别人称之为“《百年孤独》”,虽然看过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很喜欢,但是我更喜欢拉美的魯佛等人。《受活》的结局是很无奈的,我也很焦虑,你要解构一个乌托邦,但是也要去建构一个乌托邦。
经济观察网:最近推出的小说《我与父辈》,为什么会与以往的写作风格大相径庭呢?是否会调转船头往这种新的题材形势发展?
阎连科:《我与父辈》的写作源头仅是我回家奔丧时妹妹的一句提醒。这是一部来源于世俗,回归于灵魂的小说。
经济观察网:乡土文学的写作模式除了沈从文、鲁迅为代表的模式,有没有开拓出另一种模式?
阎连科:乡土文学走到现在必须要有第三条道路,这也是我一直倡导的。沈从文的模式源于《诗经》,后发展到《桃花源记》、周作人,鲁迅模式则发源于屈原、李白、杜甫。莫言以“动物之眼”看农民与土地关系变迁的《生死疲劳》、描写血腥的《檀香刑》,余华的《兄弟》《许三观卖血记》等,都在试图寻求另一种文学存在。我的《受活》、《日光流年》也在探寻。
经济观察网:似乎乡土文学在寻求一种摆脱传统的发展道路。
阎连科:应该说是在寻求摆脱传统写作模式。一切文学创作都在试图摆脱传统的影响,但都无果而终。即使是最现代的小说,也始自最原始的伦理存在。卡夫卡的小说看来荒诞,但其人与人的关系都是传统的;我认为《红楼梦》在四大名著里是首屈一指的,因为其来源于世俗,回归于灵魂,其家长里短、儿女情长都是我们所流连忘返的,他们的情感也是我们的。而《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就离我们的生活和情感较远了。
经济观察网:乡土文学的现代化写作会受到哪些瓶颈?
阎连科:催促乡土文学现代化写作的是现代化转型,但乡土类小说写作的发展已经超前于农村的现代化转型了。这和城市不同,城市现代化转型已经基本完成,而城市类现代小说尚未建树。农村中最大的断层就是旧的价值传统已经瓦解,而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建立,现代的观念在农村表现为一种“焦虑”。
经济观察网:乡土文学从鲁迅发展到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和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再到废名、沈从文,近年的韩少功等,他们都是与乡土亲密接触、扎根于农村的,现在的乡土文学创作有多少是原滋原味的?
阎连科:这是现在乡土作家最头疼的一件事。很多作家成名后,都会选择城市,包括我在内,乡村都是记忆中的乡村,而不是现在的乡村,也只能偶尔回家去看看新情况。但是,真正优秀的作家能够从一滴水里看到整个大海,就像喜欢一个女孩,就算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还是能够感受得到,要是不喜欢,整天住在一起也相隔十万八千里。
经济观察网:我发现你一直在强调两个词:乡土性和焦虑性,你写作中更关注哪个?你的切入点是什么?
阎连科:乡土性是我的基调和原则,焦虑性则是我写作所要表达的。写作其实是一个田园问题,乡土文学也不仅仅表现为城乡差距的问题。我的《风雅颂》其实就是我的精神自传,且命名就是连科,但是我爱人受不了了,后来才把主人公的名字改成了杨科。
经济观察网:村上春树说:“在一道坚固的高墙与一个撞破在墙上的鸡蛋之间,我永远会站在鸡蛋一边。”你写作时也会站在鸡蛋一边吗?
阎连科:一个作家能体会到这点是很深刻的。王安忆说我,“老阎啊,你怎么一写就会让人感觉到农村对城市的仇恨?”我说因为城市对农村充满了蔑视,不管你承认与否,而农村对城市的认识还在观望、观望、再观望。作为一个作家,你要想成名,你可以写风花雪月,可以写诗情画意,但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必然是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极度对抗的,他们把这种紧张的一触即发的对立用文学的方式来表达,按照这种标准,沈从文都不算伟大作家,只能算优秀作家。一个作家若是绕道而行、庸人自扰,其作品是不会长久的。这也是评判大作品与小作品、伟大与优秀与蹩脚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