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说明自己关于“自由”的立场，陈志武教授用“印象派”笔法勾勒了一幅单线的人类文明进步路线图：从远古到现在，世界各国的人类不约而同，几乎同步地从不自由走向更自由。尽管有犯糊涂的波折，各地人类奔向自由的步伐也就相差个百十来年或者几百年。他或明或暗地表示了自己对福山“历史终结”论的支持，即市场机制加西式民主等于人类永恒自由的制度。

把复杂的历史进程简化为“自由”二字，横竖不会出错。同样，把人类进步简化为“斗争”或者“科技”也不会错。这些“大”词都是“真理”，是无从反驳或“证伪”的。用外延极大、内涵极小的抽象概念当自变量，当然就能“解释”一切因变量。“上帝是世间一切存在的原因”，——这判断不可能错。可是，人类是群居的社会动物，不仅关心（个人的）“自由”。社会科学家们用很多词描述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比如革命、动员、组织、管制，法律、道德、战争、国家、等等。能去远方旅行或可体现“自由”——也未必，但没人用“自由”来描述坐飞机这件事，特别是在美国。

“仅仅”差个百十来年，或者几百年？这差别忽略不得的。那是好多“代”人呢。在这期间，有控制人的，就有被人控制的，有人得利，有人遭殃，还有种族灭绝和“民族”或者“文明”的兴衰。欧洲崛起，亚洲衰落，中国兴起，英国衰落，亚洲崛起，欧洲衰落。这此起彼伏的近现代文明之谜，不仅展示了多条发展道路，还展示了多个发展目标。若“自由”二字便能解谜，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早该“终结”了。在欧洲，出现了相对于“自由民主”和“自由市场”的“社会民主”和“社会市场”，就有了“福利国家”，——不是“自由”二字便能解释。

自由路线图是“大历史观”，属于上下五千年“全人类发展规律”那个级别，似乎不必在意具体和丰富的历史，遑论血与火。冷眼望去，上下数千年，人类发展无非越来越“自由”而已。然而，这非历史的归纳是“规律”还是“主义”？

即便谈自由，首先也该问，“谁的自由”？雇主的自由好像并不等于雇员的自由。美国金融大鳄的自由并不等于泰国老百姓的自由。

即便谈自由，其次也该问，“怎么得到自由”？包括掠夺殖民地的自由，包括卖鸦片的自由？包括占领阿富汗、伊拉克的自由？包括主张不自由的自由？包括用核武器打仗的自由？包括军工联合体制造和售卖先进武器的自由？

是否可以再问：世界的金融制度发展，用“自由”二字能概括？倘若真如此，金融学颇无聊。政治学研究政府权力产生、使用、结果的历史，关心避免“无政府状态”；那不是个仅靠“自由”二字就能讨生活的学问，而是与垄断暴力相关的学问。法学关心“正义”，关心法律与秩序的历史；也没法靠“自由”讨生活。一部世界经济史比“自由”史丰富得多，否则波兰尼、新秀哈尔珀琳等人的作品就不会引人瞩目。世界上连续16年被评为“最自由”的俩经济体，土地原本属于私人，“自由”之后归了政府。

中国金融体系不如美国金融体系那么“自由”，或许还不如欧洲金融体系“自由”，可就在一片中国“不接（自由之）轨”的骂声中，中国金融的日子还过得去，偶尔还过得挺滋润，不必“自由”地蒙人，闹“海啸”。仅仅这事儿，就挺复杂，好像不能用“自由”俩字把金融学问一笔勾销。

中国发展道路的“特色”是现实存在。美国发展有特色，日本发展有特色，伊朗发展有特色，印度发展有特色，中国发展有特色，欧洲发展有特色，北美印第安人的“发展”也很有特色 ......，乃至上海和西藏的发展都各有特色。而今整个东亚和南亚的发展，乃至数千年人类的发展，都不是个人“自由”法则的傀儡。人类文明的核心是关于社会组织的文明，其发展变迁丰富多彩、饶有趣味，吸引了世界上无数学者竞相破解个中之谜。

若说“资本家的自由促进发展”则比含混的“自由促进发展”更明确，更能成一家之言。但这一家之言算不得新颖，也谈不上深刻。

不过，我还是要向陈志武教授表示敬意。在中国，支持哪种“主义”都颇不容易，除了物质主义。

如何理解“经济奇迹是中国特色”？欢迎参与辩论：经济奇迹是“中国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