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与马岛
导语:作家与政治——社会现实之间究竟应该保持怎样的关系,是一个总也辩不清的话题。

经济观察报 张伟劼/文 近日,因为英国政府批准该国迪塞尔石油公司在马尔维纳斯 (福克兰)群岛海域进行石油勘探和开采行动,英国和阿根廷两国关系骤然紧张。从外交抗议到舰艇对峙,马岛主权问题再次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军迷们一定会想起二十八年前以英国惨胜告终的马岛战争,会津津乐道于英军特种部队是怎样出色地完成了突击任务,阿军飞行员发射的“飞鱼”导弹又是怎样利索地干掉了“谢菲尔德”号驱逐舰,而文学迷们不一定会想起阿根廷文豪博尔赫斯 (1899~1986)的一首关于马岛战争的叙事诗,因为与他的一些传世名篇相比,这首诗实在无足轻重。然而,二十多年后,当最初的捐躯报国的热情为岁月冷却,为记忆所折磨的老兵们也渐渐被社会所遗忘,这篇作品的分量却越发沉重起来。

这首诗名为 《胡安·洛佩兹和约翰·沃德》,是博尔赫斯最后的一组作品之一,1985年发表在阿根廷《号角报》上,后收入诗集《阴谋者》。胡安·洛佩兹和约翰·沃德,一个是自小热爱英国文学的阿根廷青年,一个是自小热爱西班牙语文学的英国青年,他们本可以成为好友,而他们唯一的一次会面是在马岛。随后他们成了各自祖国的烈士。

1982年,阿根廷军政府宣布收回马尔维纳斯群岛的主权,派兵占领了英国以微弱兵力把守的马岛。整个阿根廷为之欢呼雀跃,总统府前的广场上满是国旗、激动人心的标语和热血沸腾的民众。军政府以掩盖国内矛盾、转移内部压力为主要目的而采取的一项军事行动,演变成了一场爱国主义超级秀。随后发生的一切,证明了将军们的豪赌是错误的。军事上的惨败最终导致阿根廷军政府的垮台。

当英阿两军在那几个荒岛周围激战时,博尔赫斯说:“阿根廷和英国就像两个秃子在为争夺一把梳子互掐。”他还不无嘲讽地说:“这几个小岛应该赠送给玻利维亚,让它从此拥有出海口。”1983年,博尔赫斯在一次访谈中提到马岛战争时说:“荒唐的战争。我很痛心。他们把这些可怜的孩子送到南方去,让这些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去抵抗训练有素的军队,这实在是残酷。”不过,他又说:“假如马岛能被成功收复,也许军人们就会长期把持政权,那么我们就会不断地庆祝纪念日、竖立英雄塑像,同时缺乏自由。我想,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不是吗?”

也许在一些激进的民族主义分子听来,博尔赫斯简直就是个叛国者。值得一提的是,博尔赫斯与英国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系。他于1899年出生在阿根廷,却因外祖母和家庭教师都是英国人的缘故,从小深受英国文学文化的熏陶。他首先会的是英语,六岁前即能用英语写小故事,后来才接触并系统学习了阿根廷的国语西班牙语。英语和西班牙语像是他的两只翅膀,助他在狄更斯、康拉德、塞万提斯等英国和西班牙文学大师的世界里神游。他的很多名作都是受了英国文学的启发,其本人还曾担任过大学英美文学系教授。英阿交战,他该站在哪一方?这实在是个难题。也许,他分裂成了胡安·洛佩兹和约翰·沃德这两个举枪互射的文学青年。西班牙语里的“胡安”就等于英语里的“约翰”——《圣经》里的人物。同是信奉上帝的民族,却在几块荒岛上厮杀。博尔赫斯在诗中说:“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既是该隐,也是亚伯。”由此亦可见,他并不支持战争中的任何一方。他谴责的是战争本身。

也许,在博尔赫斯心中,“祖国”的概念是模糊不清乃至荒诞无意义的。在他看来,世界原本没有国界的划分,没有民族的隔阂,所有的人类都和平相处。后来人类逐渐繁衍成各个部落,分成了大小不一的国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荣誉、主权等使之成其为国的精神图腾,这些东西促使各自的军队为之流血牺牲。正如他在《胡安·洛佩兹和约翰·沃德》一诗中说:“地球被划分为不同的国家,每个国家都被赋予了忠诚、亲切的回忆、一个必定光辉的过去、权利、耻辱、特有的神话故事、伟人的青铜像、周年纪念、领袖和象征。在地图绘制者面前,这种划分引起了战争。”据说博尔赫斯曾在街头碰到一个青年诗人。诗人激动地将他的处女作送给博尔赫斯。罹患眼疾的博尔赫斯问他,这本诗集叫什么名字。青年诗人骄傲地说:“《祖国在我心中》!”博尔赫斯摇头叹息说:“朋友,这可真令人不适啊。”

与大多数同时代的拉美作家不同,博尔赫斯并不热心于关怀社会现实,也没有致力于挖掘本土元素创作“魔幻现实主义”之类的标榜民族身份的小说。脑子里装着全人类的历史,他站在超越地域主义的角度上思考哲学、美学、命运、梦境……偶尔过问一下政治,却常招来骂声一片。他曾为美军侵略越南说过好话,曾应智利独裁者皮诺切特之邀访问智利,因此惹恼了知识界,让他终身与诺贝尔文学奖无缘。也许,在政治上,博尔赫斯因为幼稚无知而显示出保守的立场,使得他在左风强劲的拉美文坛成了个不太受欢迎的“非主流”。包括他的同胞埃尔内斯托·萨瓦托在内的一批拉美作家都对博翁颇有微词。乌拉圭作家马里奥·贝内德蒂在一篇批评文章中就号召拉美同行们不要学博尔赫斯:“我们不是欧洲人,那么我们也就尚未具备在一种睿智的倦态中冷眼观察世界的能力。”在一块饱受新旧殖民主义蹂躏、充满贫穷、饥饿和社会不公的大陆上写那些形而上学的东西,在贝内德蒂看来,不是拉美知识分子应该做的。事实上,在西方文坛,作家与政治——社会现实之间究竟应该保持怎样的关系,是一个总也辩不清的话题。

阿根廷大型纪录片 《世纪百科》在回顾上世纪历史时,用不太长的篇幅回顾了马岛之战。该片段的最后,画外音用低沉的语调朗诵了博尔赫斯的《胡安·洛佩兹和约翰·沃德》,配以战后的战场实景:飞机残骸、被遗弃的钢盔、枯草、冰雪……如今,在这些地处天涯海角的孤岛上,安葬着近千名在马岛战争中战死的两国将士。他们中有没有博尔赫斯的粉丝呢?无论如何,他们是看不到博尔赫斯为他们写下的诗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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