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庇身无弊庐 逃离北上广
经济观察网 图门巴雅尔/文 大宋嘉祐二年(公元1057) 正月六日,仁宗赵祯任命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贡举(主持会试,即本年度的主考官),至三月五日,录取进士388人,多为北宋各个领域的代表人物。短短两个月,可说是文星璀璨的两个月,北宋政治界、思想界、文学界的各种代表人物都在这两个月中崭露峥嵘。唐宋八大家中的宋六家均齐集京城,其中四大家与这次贡举直接有关:欧阳修权知贡举,曾巩与苏轼兄弟均于此科进士及第。另两大家也有间接关系,苏洵是为送二子(苏轼和苏辙兄弟)应试入京,王安石在京任群牧判官(帝国主管公用马匹机构的二把手,这个时候的一把手“群牧使”正是包拯,另一位“群牧判官”为司马光,呵呵,地球太小鸟,历史也太短鸟,北宋历史上最为家喻户晓的三个人一时间同署办公,充当帝国的“弼马温”),王安石变法的主要代表人物亦于此科进士及第。
大幕拉起之前,灿烂炫目的追光聚焦这位主考官,宋六家之首,嘉佑二年主考官,51岁的欧阳修先生,推举了好友梅尧臣(梅圣俞)为参详官(又称“小试官”,负责考试录取等具体工作),梅尧臣在阅卷中激赏苏轼的文章,向欧阳修推荐,取录为第二名。在欧阳修和梅尧臣亲手翻开北宋历史精彩篇章的同时,两人之间往来唱和的一首小诗《答梅圣俞大雨见寄》里面,欧阳修道出在京城汴梁为官的寒酸:“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意思是在京城工作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混上自己的窝,一直在小胡同里租房(“僦古屋”)住,很惨。
欧阳修确实是一个“苦孩子”,他老爹当年任绵州司户参军(地级市财政局局长)时住在“司户官舍”(绵州市财政局家属楼),生下了他。后世好事者,还把那间宿舍命名为为“六一堂”(欧阳修号六一居士),以志纪念。不过,这在大宋朝是普遍现象,地方官吏可以免费使用公家房,娶妻生子,司马光先生生于郫县官廨(机关宿舍),其父时任该县县尉(县武装部部长间兼公安局局长)。
问题是,当欧阳和司马两位先生到首都汴梁为官,依照大宋帝国官员管理办法,政府不负责他们的住房,需要个人解决,即便他们身为四品(司局级)以上的官员。且不说他们,沿着时间轴,往前推。北宋开国第一位状元,官至帝国国防部副部长——枢密副使杨砺先生,60多岁的时候照样借房子住,69岁死的时候,宋真宗(仁宗的老爹)登门悼念,才发现其“僦舍委巷中,乘舆不能进”,意思是老杨头租的房子处于狭仄陋巷,皇帝的马车都进不去。真宗老爹太宗赵光义在位的时候,老将军刘福,官至凉州观察使(军分区司令员),也年过花甲,几个儿子曾经劝他建大宅,刘福愤怒地说“我受禄丰厚,足以租房居住。你们没有一点功劳以报答朝廷,难道可以营造居室,为自己安逸打算吗?”最终没有采纳儿子们的建议。老刘头死了以后,太宗得知他说的话,赐给他的儿子白金五千两,让他们够买宅第。老刘头说得没错,他的官俸的确应付房租没问题(因为他有资格向首都“央产房管委会”——“楼店务”申请租住公家房,房租自然不是完全的“市场价”),但动真格买房产恐怕还是力不从心的,皇帝御赐白金五千两,才够一家老小买房。
笔者曾经驾车行驶在北京郊外高速路上,抬头忽见一开发商树立的广告牌,其上书写赫然标语,字字具备极强杀伤力:“留子千万,不如传子一屋”。钱终究要花光,即便守财有道,遇到通货膨胀还要贬值,房子不仅保值还会增值。多年前,一位的哥,与笔者闲聊,说:“我们这些北京土著,干出租也刚够养家糊口,如果没有祖上留下的几所房子,根本没法活。”刘福的儿子们早在这位的哥前一千多年就明白这个道理,奈何刘老爷子始终活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之中,根本不能理解子孙们的担忧。但是有一处疑点:究竟是谁把刘老头的话传给了宋太宗?或者换一个角度问:刘老头这话难道仅仅是给儿子们听的?是不是他故意“漏风”给皇帝呢?
电视连续剧《天下粮仓》有此情节:大清乾隆朝仓场总督米汝成,表面上为官清廉,执政严明,临死前嘱咐心腹将多年来贪墨的银子装入棺材夹层,并留有遗书,告诉初入官场的儿子米河,老爹是如何发明带有夹层的米仓,如何倒卖官量中饱私囊……最后的“嘱托”却大大的出乎观众意料:米汝成“要求”儿子开棺取银,向皇帝揭露他的罪行……米河真的照做了,结果也正如米汝成“设计”的,米河因为大义灭亲,被皇帝破格提拔,子承父业……
笔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刘福老将军与米汝成为人父,可谓用心良苦,只不过一个“唱高调”,一个“搞厚黑”,却都为子孙谋福利。可叹,可悲。
下面,我们再聊聊一位同样苦心孤诣的父亲——苏辙。
苏辙和苏轼弟兄俩,恐怕也跟刘福儿子们一样需要“抱怨”,二苏的父亲苏洵也是做了一辈子的官除了眉山老宅,没有给儿孙留下一处房产、一块土地。苏东坡一辈子买了好几套房子,但是没有一套是在首都汴梁买的。后来他儿子在汴梁结婚,没有新房,老苏很着急,借了一个朋友的房子,才算把喜事办了。
而苏辙,在眉山老家旧宅里住了18年,嘉祐元年进京。第二年,等到他和苏轼考中进士(这还得拜欧阳修先生所赐),老爹苏洵也做了十来年的官,在京城却没能置上房子,任由兄弟俩借住公署。后来苏辙、苏轼的妻子和孩子也来到京城,加上丫环保姆,一家老小几十口,公署里住不下,苏洵才去租了一处宅院。
嘉祐五年,苏洵带苏辙移居河南杞县,也是租的房子;嘉祐六年,苏洵带苏辙回京闲居,还是租的房子;直到治平三年苏洵病故。
老爹过世后,苏辙守孝3年,再来京城做官,已经31岁,该自立门户了。然而他的运气似乎不大好,熙宁元年朝廷分房,他在家守孝,没赶上;熙宁三年皇帝赐宅,他去了河南淮阳抓教育,还是没赶上。眼瞅着朋友李遵度在洛阳买地建别墅,王巩在扬州扩建住宅,苏辙心里难过,在诗中感慨道:“恨无二顷田,伴公老蓬莱。”
其实,苏辙也应该看得明白,前人白居易就告诫知识分子们“京城居不易”,李尊度和王巩没在汴梁买房置地,而是跑到外地实现了安家的理想;终于,当苏辙下放南京时,看到王安石也在南京并早已置地买房,“以为终老之计”,他免不了再次感慨一番——此时已经56岁的苏辙算是大彻大悟了——这个类似于在北京毕业的大学生,就业在京城,买不起房子成了“北漂”,于是高呼“逃离北上广”,奔向二线城市。
元符三年,苏辙回河南许昌定居后,狠狠心拿出攒了大半生的工资,卖掉一批藏书,花了几年时间,陆续买下“卞氏宅”、“东邻园”、“南园竹”,又改建、扩建,置了一处百余间的大院落,安顿下全家老小。不过心愿满足了,他一生的积蓄也耗尽了,“盎中粟将尽,橐中金亦殚”,于是又自责“我老不自量”,到了这把年纪还来做房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