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进土的脐带,回不去的故乡
导语:在这个星球的很多地方,都有这些沉没的声音。这些声音会汇聚成一股洪流,逼迫历史改变走向吗?

张伟劼/文

特诺奇蒂特兰断想 之一

2011年5月3日,墨西哥科阿韦拉州发生煤矿爆炸事故,4名矿工当场死亡,另外10人被困井下。

也许在经验丰富的媒体人眼里,这样的消息没什么新闻价值。与我国频发的矿难相比,这样的伤亡数字实在不算什么。灾难可能导致的煤矿价格波动,才是精英们关注的重点所在。

我在当月6日的墨西哥《真理报》上的某个角落读到一篇简短的相关报道。雷奥瓦尔多·桑切斯是遇难矿工之一。这个年轻人第一天当矿工就死在了井下,抛下22岁的妻子和三个幼子。他们住在一个距矿井30公里的小镇上。小镇上的房子大多是用金属板作屋顶,街道全是土路,只有两家杂货店。事发当天,雷奥瓦尔多登上开往矿区的破皮卡时,他的妻子还劝他不要去,他只是说,没钱了,怎么也得去啊。妻子只好祝福他,他吻了她一下,回头上了车,便再也没回来。

假使没有2008年的金融危机,那么雷奥瓦尔多多半会和千千万万的其他墨西哥贫民一样,经过九死一生的冒险偷越边境,去美国谋生。没有人逼他们偷渡,没有人逼他们下矿井,而他们唯一的渴求就是生存,就是离开贫瘠的故乡找份活干,养活自己和家人。    

墨西哥城城南米盖朗赫尔·德·克维多大街上的经济文化基金书店,曾一度是我最爱逛的书店之一。书店闹中取静,装潢优雅,选书精致,售卖的咖啡也很好喝。从书店出来时,总能看到门口有肤色黝黑的印第安人静坐在那里练摊,卖他们永远也卖不完的草娃娃和石头项链。书店里有他们祖先的精神遗产,尽管数量不多,大多是殖民地时期的西班牙传教士以西班牙语为载体抢救下来的,如今成了出版社明码标价的专利,而他们,这些古老文明的子孙,只配在书店门口兜售廉价手制工艺品。用“文明”的标准来衡量,他们大多是文盲,因为他们不会读写西班牙文。是出于坚守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民族身份,还是因为智商偏低学不会欧洲语言?事实上,在他们的故乡,那些远离“文明”的村落,他们的基础教育都难以得到保证。

总有肤色黝黑的印第安人静在那里练摊,卖他们永远也卖不完的草娃娃和石头项链。

若不是一位人类学家的介绍,我还真不知道,在今天墨西哥主流文学的外围,活跃着一批用土语创作的印第安诗人。

我与历史学教授卡洛斯·马里查聊天时偶然得知,他是西班牙大诗人佩德罗·萨里纳斯的外孙。在他家作客时,他郑重签名赠给我一册他外公的诗集,我高兴得都不会用西班牙语致谢了。随后,他的搞人类学的阿根廷太太又拿了本诗集给我:“你读一读,看看怎么样。这本书你要还我的。”

诗集名为《乡愁不似河水流逝》,用萨波特卡语和西班牙语双语印刷,作者伊玛·皮内达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印第安女诗人。像这样的作品,断是不会在大书店里找到的。人类学家告诉我说,她在三八妇女节办过一次诵诗会,请来的诗人都是印第安妇女,借了墨西哥学院的场地。结果那些搞语言搞文学的学者,一个都没来。

回去后,我打开这本诗集。然后就被吸住了。这些西班牙语诗句像是从泥土里飞出来的。要是用我一无所知的萨波特卡语来读,说不定更有味道。我已经厌倦了当代诗人的装疯卖傻,却被这些诗句打动了。萨里纳斯诗集便被我暂搁到一边。

头一首诗题为《行李》。

备好你的行李/撇下一切有重量的东西/……/上路时,你要像一根羽毛那样轻/才能跳,才能飞。/……/不要忘了带上/虎的智慧/来面对险途/和鹰的智慧/让任何一只手都不能阻挡你。

你要回来,回到保存你脐带的地方。”

墨西哥南方的一些原住民至今还保留着一个美丽的风俗:每有婴儿降生,脐带给剪下后,要埋到家门口一棵大树下的泥土里,这样待到他/她长大成人后,就不会惶惶然四处找寻不知方向了,因为他/她的根已经埋在了家乡的土里,他/她不致漂泊无所终。

男人要上路,女人千叮咛万嘱咐。这第一首诗显然是女人对男人说的话。第二首则是男人对女人诉愁苦。接下来的一首首诗,都是她和他的声音交替出现。

他无疑是要一路向北,穿越边境线,去美国寻找机会。这是唯一的路。他为什么要走?还有他们?还有她们?因为老家呆不下去了。诗集中有一首诗题为《两条路》:

……/我留,我走/这两条路都通向痛苦/可同样让我们痛苦的/是饥饿/是疾病/贫穷的黑夜/更苦不堪言。

罪恶的经济秩序以“自由”为名实施掠夺,不平等以“私有化”的委婉说辞制造越来越多的一无所有者:他们的田地被抢走了,他们的森林被砍光了,他们的河流、池塘乃至淋在身上的雨水都被“私有化”了。这样的现象在拉美国家一幕幕上演,阿根廷作家埃内斯托·萨瓦托曾就此给出一个形象的比喻:这就好比在一个只有饿狼和羊羔的世界上,有一天忽然有人对我们说:“大家都自由了,狼尽管放开胃口吃羊吧!”墨西哥数十年的“现代化”进程造出了卡洛斯·斯利姆这样的超级富豪,也制造出墨西哥贫民成批偷渡美国的奇观。尽管前路充满危险,沙漠、干渴、黑帮、美国警察……他们还是上路。

诗集中有一首诗就题为《路》:

……/回头看看你的村庄/你的亲人生活的地方/看清楚你的脚印/这样才能/记住回来的路。

大概举凡农耕文明都有一种循环哲学观,认为一切都是轮回。时间并非线性发展,而是循环往复的。出去了,总有一天要还家的。女人送夫出门,确信他会归来。可事实上有多少人回来了呢?

一个月前我离开墨西哥的时候,墨西哥外交部大门前的那一千尊泥雕还在。

这是出生于印第安原住民家庭的艺术家阿莱杭德罗·圣地亚哥“2501个移民”北美巡回艺术展的第一站。几年前,圣地亚哥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瓦哈卡州,发现市镇村落比以往更为破败,更为萧条,年轻人都已外出打工,也许再也不回来了。好些地方都为死寂笼罩,就像胡安·鲁尔福笔下的那个荒凉的卢维纳。在一个小城市的市长办公室里,他看到一份档案:这两年外出的年轻人,登记在册的有2501个。

2501,记载下来的只是数字,他们是什么样的?他们是哭着笑着还是面无表情地离开的?他们有没有许诺过有一天终会回来?……数字之外,一切都是浮云,他们终将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圣地亚哥想把他们记录下来。于是他凭借想象,用泥土捏了一千个小人,代表这些出走的人。人来自泥土,脐带也埋在土里,人也会归于泥土。这一千个土人,一千个泥人,背着行囊,表情漫漶,默默地矗立在外交部门口,让全世界看见。这千人大军闭口不语,或是大音希声?“沉默的印第安人”不过是殖民者编造出来的一个原型。印第安人也是有自己的声音的。这些出走的人,会和我们一样在远离故乡时怀上愁绪。那些留守在家的女子,也和望夫成石的中国古代女子一样闺怨深深。人类的感情是共通的。

女人在诗中唱道:

乡愁不似河水流逝/它会变成一片汪洋/把我们卷入其中。

故乡时时在召唤他,他终究不能割断与故土、与娘胎的联系,他的脐带已经埋在了故乡的土里。在美国的墨西哥人往往会结成一个社区,继续生活在同胞组成的世界里。然而在一个长期把他们当下等人的国家,在另一种文化的持续侵袭下,他们也会产生身份焦虑。

……/我的孩子将不能听到/从父亲口中生出的故事/我感到自己成了另一个/在这样的耻辱面前/我的童年岁月保持沉默/……/我们已经忘却了/赋予我们根基的名字/这只我曾尽力要抹去的影子/现在,我们是谁?/我们这些/曾几何时想和另一群人一样的人?

他们无法融入另一种社会,又羞于承认自己的根,便成了无所适从的人。滞留异乡,会长期受乡愁和身份焦虑的困扰,回到故乡,则会重新陷入赤贫无望的境地。留还是归,又成了两难选择,“这两条路都通向痛苦”。然而更痛苦的是失去自己。最初困惑他的“往哪里去?”的问题,成了“我在哪里?”“我是谁?”。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他们本就是边缘人,没有分量的人,主流价值无视的人。男人在诗中发问:“我的黝黑皮肤难道是透明的?”他们默默地劳作,默默地死去,仿佛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当他们不知道甚至无所谓自己是谁时,他们更失去了生命之重,于是就像空气一样飘浮在繁华都市,没有重量,没有颜色。

我不怀疑这个世界有一个更繁荣昌盛的未来。历史车轮辗过的地方,细微的个体生命是不足惜的。经济学家总是说,发展嘛,是有代价的,总归要有人做出牺牲的。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终将是权贵或大师,廉价的劳动力、在边缘发出声音的艺术家多会没入时间的长河不见踪影。幸而得到一些并非刻意寻觅的机会,我才听到一点“沉默的印第安人”的声音。在这个星球的很多地方,都有这些沉没的声音。这些声音会汇聚成一股洪流,逼迫历史改变走向吗?或者,让我们的假想更谦和一点:能给他们更多的机会,让所有人的想法、所有人的愁绪、所有人的声音都能被听到吗?

(本文作者现任教于南京大学西班牙语系,特诺奇蒂特兰系墨西哥城的古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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