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但是不可持续

柳红2011-09-29 12:15

柳红/文

在中国金融改革的历史上,“五道口”已经成了专有名词,专指中国人民银行研究生部。30年前,1981年9月,中国人民银行总行挂帅,由属下金融研究所出面创办了“中国人民银行总行金融研究所研究生部”。四大银行:工、农、中、建,及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参与创立和教学。之后,它更名为中国人民银行研究生部。这是中国当代教育史上最小的研究生院:1981年第一届招生18人,第二届22人,第三届23人。几十名学生,加几位教学管理、后勤人员,没有专职教授,却是“成才率”最高的学院。不仅如此,还出现了一个五道口现象:五道口的毕业生,形成了一个对中国金融资源、财富、机构整体性影响的群体。仅就一所学校形成网络,对历史产生影响的现象而言,五道口并不独特。比如,美国有哈佛大学,中国有清华大学,民国有政治大学等,然而,像五道口这样体积小、能量大、历史短、膨胀快,转动资源大者独一无二。

2011年9月23日,在北京金融街威斯汀酒店,五道口纪念它的30岁生日。在很多道口人心里,这场纪念,与其说是庆生,不如说是告别。历史在这里定格,——五道口被并入清华大学。

应运而生

1981年,中国的金融改革不仅提上了议事日程,而且全面启动。与农村改革、企业改革比较,金融改革的困难尤其明显:

首先,没有参照系。1949年以前,中国虽然是二元经济,金融货币经济却相当发达,与世界同步。中国是布雷顿森林会议的创建国,拥有现代银行、资本市场、货币市场、一流的银行家、金融家。即使在烽火连天的抗战时期,金融业也没有中断。但是,经过计划经济时代,1949年以前的金融体系,回不去了;前苏联比中国迟缓,没有多少参考价值;西方无法复制。中国必须另辟蹊径。其次,没有足够的思想理论资源;第三,人才匮乏。尤其缺乏立即可以派上用场的新型金融人才:思想解放、知识结构新、热衷改革、年轻。问题严重啊!在上述三大困难中,人才无疑最重要。然而,人才哪里来?无非是三种选择:

第一,依赖现有高校。且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数量也不够。1978年,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系的研究生名额只有10个。时任人民银行副行长刘鸿儒(1930年生)向系主任黄达要名额。黄达(1925年生)给了他两条建议:第一,不要依靠人民大学,学校名额有限;第二,中国人民银行可以考虑成立自己培养研究生的单位。话说回来,即使黄达满足了刘鸿儒又怎么样?也只是杯水车薪。人民银行需要“定向”培养,充实“干部”。

第二,发扬“革命”传统,建立速成班,培训班。这种办法对于培养现代金融人才完全不适用。此时,自1977年恢复高考过去四年,1978年开始招收研究生过去三年。中国建立了研究生培养制度,国家学位委员会呼之欲出。“文革”期间粗糙的、工农兵学员的时代统统俱往矣。

第三,创办新型学校,培养“子弟兵”。刘鸿儒代表了那一代先知先觉者。他们决心自己培养,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真有“创业”精神。面对历史造成的人才断裂,没有非常办法、速度和精神,无法逾越。五道口,是逼出来的!

为解燃眉之急,却成为改变金融环境的一个支点,这是五道口创办人和1980年代最早投奔五道口的学生,始料未及的。中国从非货币经济到货币经济,从非金融时代进入金融时代,他们参与其中,担负重要角色,是天赐良机,时势造英雄。

自由、开放、务实

审视五道口的足迹,可以看到自由、开放、务实其实是它不成文、没有铭刻在墙上的校训。得以凝结出这样的精神,其基础条件是:

首先,思想资源丰富。没有陈旧的教学模式,不囿于一家,才得以开放,兼收并蓄。五道口在全国范围内挑选老师上课、办讲座。在北京,除了聘请北大、人大、中央财大的老师,也请清华老师教授数学、化学、日语。山西财经学院的金融史比较强,就请来那里的孔祥毅;西南财经大学金融系哪位老师好,也请过来授课。此外,连临时出差来中国的外国专家也不放过。第一位做讲座的外国人是纽约证券交所主席凡尔霖(John J. Phelan),时间是1986年。在破旧的教室里,学生竟然用英文跟他谈刚发生的“金融大爆炸”话题,令凡尔霖吃惊。在之后的邓小平接见中,他对邓小平说:“你们的年轻人很厉害。”五道口是中国最早开设资本市场课程的。参与建校的黄永鉴老师一语道破:“没有老师,可以聘请到最好的老师,因为我们不受师资编制限制。靠着总行这棵大树,我们找谁谁都答应。”

其次,与实践结合。各银行行长、司长皆为兼职老师,甚至导师。他们把现实问题带到课堂上,理论和实践直接碰撞。学生一步跨入改革前沿,师生共同研讨国家金融发展战略。唐旭(1983级)对刘鸿儒的课印象最深。1978年刘鸿儒出任农行副行长,之后回人民银行任副行长。他所参与的改革,经常作为案例在五道口研讨,包括农村金融改革、人民银行与工商银行分家、人行独立行使央行职能等,并围绕这些改革组织各种研讨会,银行界、理论界的都来。这些,给学生带来难以想象的刺激和激情。

第三,试验探索精神。据王巍(1982级)回忆,很多老师来上课,一进教室,先跟同学说,“这是一门全新的课,是一种尝试,所以心情是战战兢兢的,希望与大家一起讨论”。比如厉以宁说,“过去没讲过这个课,是为了你们花了几个月心血准备的”。有一次,他在课上讲一个问题,学生波涛不同意,说:“厉老师,这个你说错了”。厉以宁一听,真怀疑自己错了,就按学生说的改正。可是,第二天再来上课时,他说昨天讲的没错。于是,重新讨论。王巍说“这种拿老师当朋友,彼此很平等,共同探讨的学术精神使我铭记一辈子”。厉以宁的好几本书,比如《经济学面临的挑战》,都是在五道口的讲义基础上编辑成书的。程博明(1984级)还记得,五道口老师讲课经常不从教材第一页开始,可能一上来先讲第76页,再讲第20页,最后又跳到130页。不照本宣科,看上去全打乱了。考试时,学生都把教材扔到一边,主要阅读笔记。这提高了五道口学生的思维能力。

第四,和国际接轨。人行金融研究所有不少民国时期留学英美的学生,空怀报国之志,一生受压,赶上改革开放,已进入老年。他们有良好的教养和修养,积数十年研究思考,倾注巨大热情,全心全意向年轻一代传授知识。他们中英文俱佳,讲正宗的货币银行学、国际金融等等。在西方经济学专业被冠以“当代资产阶级经济学说批判”的时代,五道口得天独厚。

今天看起来当年那些劣势:仓促上马、没经验、没师资,恰恰转化成为五道口不拘一格的特色和优势。因为没有师资,而引来丰厚的师资;因为没有教材,而传授新鲜、带有探索性的成果;因为没有繁琐的教务系统,而施行扁平管理,师生亲密。一个学校的风气和时代的风气连在一起。人们多赞赏和珍惜1980年代的五道口精神。万建华(1982级)称之为:开放性、实践性和多元化。

 

自由撰稿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