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盛世启示录》
导语:汉、清两代的盛世,有赖于连续多个英主的出现,同样也终结于平庸的君王。这正表明了专制、人治社会的缺陷,与宪政、民主的优越

季玉

谈到读书的理想,我向来最爱林语堂的一番论调,即“读书必以气质相近,而凡人读书必找一位同调的先贤,以为气质相近的作家,作为老师。因为气质性灵相近,所以乐此不疲,流连忘返。流连忘返,始可深入。深入后,如春风化雨之赐,欣欣向荣,学业大进”。林氏所论的是文学,我今引之证史书。读史,必得与史上之人物、著书之史家,有相近的性灵,通灵魂的接触,才能躬亲史海,与之同情。笔者好史,但有两类历史类著作甚少涉猎。其一为历史普及类著作。其二为以赞美或贬斥为题,即作者主观色彩过强的史著。

乍看《盛世启示录》的题目,我不自觉又萌生了将它闲置一旁的想法,只为这书的内容通俗、文字简明,类近于科普畅销书。而“盛世”二字,恐又流于吹捧。然略作浏览,却又为内容及作者的灼见所吸引,一气呵成,掩卷深思,又不免三顾而流连。作者读班、马、阅档案,史料选取,远超一般科普读物的范围,已近于学术著作。而精研时代之准确,理解人物之切身,下笔之初,便与汉、清两代君臣文武成同戚、作师友,继之描摹出两段卓然立于国史中的盛世。我辈读者追随作者之后,从这本部头并不算大的历史普及读物中,得以管窥两个时代的风采,偷懒之余,不亦欣幸乎?

论及本文的最可读处,再引林语堂的话,便是作者的胆识与眼光。

胆识二字拆不开,要有识,必敢有自己的意见,即使一时与前人不同亦不妨。前人能说得服我,是前人是,前人不能服我,是前人非。书中每每提到历史上的许多成见,便站在从实际出发的基础上,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制度设计、社会心理,通过缜密的逻辑,做出合理的推断,从而澄清流传甚广的错误观念,即便事涉大家,也能直言不讳。

如汉代部分谈到汉文帝与贾谊的关系,李义山曾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落寞笔调,来惋惜他的才华横溢却不得志,进而被后世落魄文人引为同调知己,传播至今。作者不为成见所误,将西汉的官制、贾谊的升迁路径,以及汉初功臣集团排挤平民精英的时代大背景等诸多因素结合起来,得出贾谊作为文帝的智囊,所受的重用已是异数,贾谊出为长沙王太傅,是文帝出于保护他不被功臣集团清洗的目的,而李义山有此感叹,是借贾谊的酒杯,浇灭心中怀才不遇的块垒。

类似的事例还有很多,作者以写作专业史著的态度,认真选取史料,精研考证之学,揭开诸多历史真相上尘封的面纱。为初步了解这些事件的读者,提供了真实可靠的历史事实,同时也为有一定史学基础的历史爱好者们,提供了如何对各种历史观念,抽丝剥茧,去伪存真的思路,可谓有识。其不阿附大家成说的精神,又可谓有胆矣。

至于作者的眼光,在本书中,则更多体现在其类比的能力之强,使得两个相隔千年的时代,在细心的读者眼中,可以纵横贯通,而又与现代社会、制度相联系,与每个人的生活、工作相贴近,不失于食古不化、空中楼阁之叹。另一方面,作者将类比的触角突破历史的局限,引入到今天的现实生活中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是中国传统史家的核心诉求,也是今天普通人学史读史的主要目的。作者将现实的关怀代入对历史的观察,把与古人的同情拉回现实的需要,一进一出间的智慧流入笔端,为读者提供了重要的思考空间。

如作者在谈到汉文帝、武帝实行的经济政策时,分别引入了当下流行的“国退民进”,与“国进民退”的概念。他认为,无论是文帝时期选择的自由竞争,还是武帝时期的国家垄断,都是由当时的社会大背景和国家发展的需要决定的。文帝时期,国家百废待兴,小政府大社会的自由经济,调动了人民的生产积极性,促进了国民经济的迅速恢复发展。而在武帝时期,盐铁专营的产生,保证了国家可以集中更多财力物力支持大规模的对外征伐,同时也较为有效的抑制了大贵族的膨胀,与大规模的土地兼并。

作者在关于盐铁会议的篇章里总结道:“无论是‘国进民退’还是‘国退民进’,都只是不同的国家发展道路。他们的目标都只应是一个,即国强民富。‘国退民进’更强调自由竞争,大政府、小社会,让民间充分利用各种资源发展经济,但如果没有有效的财富二次分配政策,容易导致贫富分化,社会不稳定。‘国进民退’则有利于集中力量办大事,但如果缺乏有效的监督机制,就会沦为各级官僚聚敛财富的途径,必然导致腐败现象加剧,同样会导致社会不稳定。”作者如此的眼光,不但对于思考历史时代有益,对于我们了解今天的社会现实,也提供了一个十分公正允当的视角。

另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当笔者掠过前言部分,初看正文时,因为自幼浸淫于现代民主教育之中,而对作者大力赞扬君主集权的优势,略觉违和。然而回头再读其前言,又有豁然开朗之感。

作者屡屡强调封建官僚集团,即国家的职业经理人,是不可靠的。他们往往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而罔顾国家、社会的长远利益,这是由人类和官僚集团的天性决定的,超越了社会制度与时代。中国幅员辽阔,不能像古希腊城邦一样实行直接或间接的民主制度,因而制约官僚集团的重任,便落在了对国家负有绝对责任,个人利益与政权利益、国家利益相对一致的专制君主身上。西汉与清代在一定时期内,之所以能够文治武功,达到盛世的局面,就是优秀的君主、强大的专制皇权得以顺利施展,并能有力打击腐朽的官僚寡头集团的缘故。

但有一得必有一失,盛世不能成为常态的原因,也正基于专制皇权的不稳定性。汉、清两代的盛世,有赖于连续多个英主的出现,同样也终结于平庸的君王。这正表明了专制、人治社会的缺陷,与宪政、民主的优越。中国在传统社会,因为强大的皇权制约官僚膨胀,而取得了领先于世界的地位;而在中国传统社会走向最成熟、最辉煌,专制皇权也走向最顶峰的乾隆时代,却因为制度上的固步自封,而落后于整个世界。嗟兮叹兮,无过于此。作者如此的立意与用心,使本书既成一曲盛世的挽歌,更作为我们今天的警钟,长鸣于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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