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之树
导语:当树先生跪倒的时候,乡村的真相被揭示了出来:传统的关系早已崩塌,真正存在的是金钱决定的权力关系。而这种权力关系是以巧取豪夺的方式产生的

王小鲁/文

有人把《最爱》和《Hello!树先生》放在一起比较,因为它们都是表述乡村的影片。我觉得这两部电影在审查史上都是具有标志性的。《Hello!树先生》只剪了一刀,内容是树先生在房间里看老干部开会,其他都保存完好。在龙标电影里,本片所显示的对农村社会的批判力量是最近几年少有的。《最爱》也是一部批判性强的作品,但它较多寓言色彩和极端情境。《Hello!树先生》虽然也有外在的极端化事件,不过它对乡村社会关系和日常情感的处理,相当的结实、写实,是一部在乡村土壤中扎根扎得较深的作品。虽然大家都用超现实来命名本片,觉得导演的叙事过于个性化和先锋实验,但事实上,除了树先生经常在关键时刻出现幻觉——逝去的父亲和兄长频繁在他视野浮现——之外,整个叙事还是比较写实的。树先生后来变成了乡村之巫,“巫”在乡村精神结构中是十分重要的日常存在,对于一个动荡不安的地方,“巫”里有着丰富的寄托。这是乡村中非常实在的一面,但它可能超越了一些城市观众的文化经验。

在一次试映会后,我对《Hello!树先生》的导演韩杰说,这个片子具备了一个好电影的基座,但是如果再多考虑一下观众就好了。作为院线电影,它不太照顾观众的叙事满足。这在当下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一方面导演在显示着自我表达的强烈愿望,一方面又要在扭曲的大众院线里浮沉,这是一种当下无法解决的错位和悲哀。另外,我觉得本片在节奏和结构上也有一些瑕疵,叙事稍显仓促——韩杰说这个片子剪掉了一个小时!即使如此,导演的才华仍然得到强烈的展示,他甚至与他的老师贾樟柯一样具有某种理论能力。

电影里的树先生是一个身在家乡却缺乏“在家之感”的人,他偶尔离开乡村去城市,但显然也不属于那里。这个形象里有导演对于乡村社会状况的理解和提炼。树先生的家乡到处是煤矿,他身边的人都发了财,他似乎是被旋转的时代飞轮甩出去的人。扮演树先生的王宝强表演上细节丰富,他自创了一个身体语言——双手似乎无处可放,总是像受伤的翅膀一样伸展着。我认为王宝强塑造了一个重要的农民形象,这个形象在中国电影史上是有一定开拓性的,他使我们想起了阿Q,但又有所不同。

他是一个被看作落后于时代的有点悲凉又有点喜剧感的人物。他的身上有强烈的时代烙印。他内心宽厚、仁慈,却又无所适从。他在村子里辈分相对较高,村民都跟他相熟,他似乎是村里热门的公共人物。但这都是假象。在一个婚礼上,抢占了他家土地的辈分较低的青年因为小事表现出奇异的骄横。他逼树先生跪下,不依不饶,树先生挑选了一个僻静的房间给这个称他为哥的人跪了下来。这是非常有力的一笔。表面上看,乡村的人际关系仍然有传统人伦作为基础,但当树先生跪倒的时候,乡村的真相被揭示了出来:传统的关系早已崩塌,真正存在的是金钱决定的权力关系。而这种权力关系是以巧取豪夺的方式产生的。

我们总是期待电影是一个自足的艺术世界,不需要与现实互相指涉,就可以独自完成使命。这多是幻想。观看者在看《Hello!树先生》这种电影的时候,总是在调动我们生活的经验以获得理解。对于不同的经验,也往往能找到沟通的方式。在树先生尊严扫地的时候,观众的尊严也一同受到损失,当下社会结构中普遍无尊严的事实,使这样一幕具有广泛而深刻的感染力。

上文说到韩杰的理论能力,是因为我看到了《Hello!树先生》里有一种主动营造的可供理论阐释的潜力。树先生不仅仅是受现实控制的人,还受到历史的控制。树的哥哥在文革时期因为恋爱被定为流氓罪,父亲将他勒死在树上。树结婚时性生活出现障碍,父亲责备的眼神与哥哥的身影时常在关键时刻浮现。导演不仅让人物扎根在现实空间,还希望他扎根在历史深处,这展示了导演的眼光和野心。可惜父亲和兄长的情节在此交待的不够充分,使人略感太理论化。

树先生接连受到各种打击,忽然有了预言能力。他因为准确预言到村中停水的时间而被看作半仙,村中恶少也反过来跪倒在他面前,求他保护。电影通过这个方式使树先生获得了尊严!树先生作为灵媒,代表的是神秘的力量或大地本身,在大地仅仅成为掠夺对象的农村,树先生的尊严和大地的尊严在这里一同得到了挽回。我觉得这也是本片的一个精彩设计,也许是整个电影中少有的使观众获得心理满足的地方,但是这个满足是短暂的。《Hello!树先生》非常决绝的写实主义和批判性,在此表现为一种坦诚的反商业——树先生尊严得到挽救的一幕,其实只是幻觉,观众的情感期待最终无法获得解决。影片最后,树在幻觉中感到离家的妻子回来了,握着他的手,这使我想起王超《安阳婴儿》的结尾。这种结尾令观众情感的宣泄和满足难以实现,但这个表达却忠诚于乡村冷硬的现实,韩杰坚定地显现了一种批判力量和创作中的独立意志。

本片中对于“巫”的处理,与马克思主义的宗教是麻痹的观念相似。我觉得“巫”在这里有着更为丰富的潜力,如果电影对这个意象再深入一下,或者对于其代表的丰富维度再敞开一些,电影也许会触及到中国电影中某些缺乏的维度。但是,韩杰对我的回应是坚决的,他说:“相比你的提议,我更倾向社会性,如果讲的外延过大,会触及到无形的东西,无形的东西会影响这个片子具象的东西。我还是倾向于社会性,这个社会里面的人际关系,人的无助感,也反映人的愚昧。”

我在韩杰的作品里看到了电影与现实之间的丰富指涉。笔者对韩杰的家乡十分熟悉,而且很偶然地认识他的姑姑,她曾是当地剧团的演员,在韩杰第一部剧情长片里扮演了赖小子的母亲。而我与她是通过当地一个著名的巫婆认识的,那巫婆就租住在她家房子里。韩杰的家乡盛产煤和铁,土地上到处是挖取资源的“洞子”。土地千疮百孔,人心里有一种潜在的不安。无论官员和煤老板、普通百姓,都经常找巫婆进行“安顿”。而当地经济畸形繁荣,日常消费远高于大城市,有的村民甚至几周赚取上亿元。人们被金钱俘获了,乡村中珍贵的一面在这里加速地逝去。此处农民的命运起伏巨大,这个地方具有某种典型性和天然的寓言潜力,导演非常敏锐地利用了这个机会。

韩杰的第一个作品《赖小子》是在家乡拍摄的,那个片子的开头几个镜头展现了当年“私挖乱采”阶段的混乱景象。当地百姓中有很多人看过《赖小子》,一般认为它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家乡;但是官员却对这个作品有意见,觉得是抹黑了家乡。为官一届的官员们未免目光短浅,一个地方获得了艺术的表达,这个地方才真正在文化的版图上被勾画出来,就像贾樟柯的汾阳一样。《Hello!树先生》这次是在东北拍摄,其实有一种不得已。但是这个电影中各种形象的具体来源,仍然是他爱恨交织的山西老家。从《赖小子》到《Hello!树先生》里有一种连续出现的意象与母体:矿难、巫师、已经去世但是仍然具有控制力的父亲……这些是他对于中国社会的理解,也有对于自身经验的整理和表述。

无论票房如何,在当下院线格局里,《Hello!树先生》算得上是一部十分难得的作品。韩杰是贾樟柯的副导演和学生,而且是老乡,它们都来自基层社会(现在很多人愿意强调贾樟柯的父母是官员)。多年以后,我们回望贾樟柯的基层电影叙事,发现它并没有完成对于基层社会的批判性反思,而主要是一种抒情性的表达。贾樟柯的《任逍遥》曾试图展开更深入的批判,但是却给人不能扎根、浮于事表的感受。如今韩杰的新作出现,与他上一部《赖小子》一起观看,于是我们就看见了他的创作母体,一些具有连续性的气质和文化方向——韩杰其实很坚持地实现了贾樟柯未能完成的方向,也一扫贾樟柯的温情脉脉。贾樟柯在这里秉有提供创作环境的功劳。韩杰在北师大毕业后,因为一个短片得到贾樟柯的赞赏,后来加入了贾的团队,从《世界》开始做起了贾樟柯的副导演。《三峡好人》、《24城记》里都有韩杰的劳动。韩杰说,他拍自己的电影的时候贾樟柯很少给他限制,记得《赖小子》开机前,贾樟柯鼓励他:“要拍得自由一点,勇猛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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