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回事
导语:2007年的猝然离去在全世界掀起了一股冯内古特热,《五号屠场》、《猫的摇篮》等等作品再次登上了畅销排行榜。2011年,专门出版美国经典文学作品的美国图书馆(LoA)印发了《冯内古特小说集》,收录了他所有的主要作品。时间终将证明冯内古特的文学价值。

 

 

 

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

 

 

就那么回事 殷宴/文

 

1945年春天,欧洲胜利日刚刚过去不到一个月,一等兵库尔特·冯内古特写信通知家人他仍然活着。他所在的步兵小队在阿登反击战中被德军装甲师彻底打垮,他所乘的战俘车又被英国皇家空军误炸;他和其他寥寥几名战俘竟然从英美联军的炮火中死里逃生,不能不说是奇迹。“他们齐心协力,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杀死了二十五万人,摧毁了整个德累斯顿——这座或许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冯内古特在信中写道,“但没有摧毁我。”

从这封信中我们已经可以嗅到日后为无数读者所熟悉的冯内古特式幽默:冷酷的讽刺、轻描淡写的叙述,以及标志性的荒诞——“但没有摧毁我。”他在这封信中反反复复写下这句话,正如二十五年后他在《五号屠场》中反反复复写下“就这么回事” 。 这部怪诞离奇、循环往复的小说为他在美国文学史上赢得了一个独特的位置,“就这么回事”也成了经典名句——尽管它是如此简单直白。

 

《就这么回事:冯内古特传》
(And So It Goes : Kurt Vonnegut: A Life)
查尔斯·J·谢尔兹/著
Henry Holt and Co/出版
2011年11月

 

在传记作者查尔斯· 谢尔兹(Charles Shields)看来,“就这么回事”是对冯内古特一生的最好概括。《就这么回事:冯内古特传》(And So It Goes: Kurt Vonnegut: A Life)是第一部经作家本人首肯的传记。2006年夏天,谢尔兹写信请求年届84岁的冯内古特授权为他立传。他在信中写道:“别人或许也能从图书馆的箱子和电子文档中挖出点儿东西,给你拼凑一部平淡无奇的传记;但我才是这份工作的最佳人选——如果你想把这份工作做好的话。”冯内古特被他说服了,两人开始合作。不幸的是,谢尔兹才和冯内古特见了两次面,老人便因在家中意外跌倒而匆匆去世。他的遗孀和儿子拒绝继续与谢尔兹合作,也不允许他引用他从其他人手中获取的258封冯内古特的私人信件。谢尔兹不得不采取他曾经嘲讽过的方式,从各种采访、报道和历史档案中挖掘冯内古特的形象。最终的结果类似于一幅印象派肖像,轮廓宛然,面目细节却未免模糊。《就这么回事:冯内古特传》或许无法让我们体会到库尔特·冯内古特是一个怎样的人、怎样的丈夫、怎样的父亲,但仍然可以让我们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作家。对于一个读者而言,或许这已经足够。

以幽默著称的作家往往有着灰暗的人生。马克·吐温早年历经坎坷,晚年又痛失妻女;欧·亨利大半生酗酒无度,最终死于肝硬化。冯内古特的少年时期已经足够给他的一生留下阴影:他的父亲在大萧条中破产,母亲因此陷入抑郁。他的哥哥伯纳德是家里的天才,很早便展现了科学家的潜质,甚至在父母的卧室里安装了一套窃听装置,小库尔特正是通过这套装置得知他的出生是一个意外。滑稽电影和广播喜剧是他最大的安慰,他从中学会了如何用幽默抵抗现实的残酷。上高中时,冯内古特已经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恶作剧之王:他在校刊上对当地的慈善募捐百般挖苦,甚至在一次班级舞会上把几百个玻璃弹珠倒进舞池,制造了一场闹剧。1941年,冯内古特在哥哥伯纳德的坚持下进入康奈尔大学化学系,但在学校里他只顾为校报撰写幽默专栏,理科成绩却一塌糊涂。显然,他不可能追随伯纳德的脚步成为一名化学家。冯内古特一生敌视科学,恐怕与他们兄弟之间的长期竞争不无关系。尽管他自己不承认,但《猫的摇篮》中费利克斯·霍尼克博士的形象至少有一部分来自伯纳德。大三时,冯内古特被校方停学,他心血来潮之下登记入伍,成了一名大兵。第二年的母亲节前夜,他的母亲服安眠药自杀。

 

《猫的摇篮》
库尔特·冯内古特/著
刘珠环/译
译林出版社
2006年1月

 

1944年12月,冯内古特在阿登战役中被德军俘虏,随后被押送到德累斯顿的一座战俘营,在那里和其他战俘一起在卫兵的看守下生产营养丰富的大麦粥。他完全没有想到,这座聚集了几十万难民的非军事城市会成为盟军的轰炸目标,也没有想到这场持续三天的轰炸将成为他生命中的黑洞,他在此之前与在此之后的人生仿佛都围绕着这一点旋转,最终被其吞噬。

1945年2月13日至15日,英国皇家空军和美国陆军航空队的1300架重型轰炸机在德累斯顿上空投下了3900吨炸弹和燃烧弹。在这三天三夜之间究竟有多少人死去已经无法统计,因为大量死者都是未登记的难民。最新研究估计遇难人数约在25000到35000人,其中2万余人的身份已经查实。整个轰炸期间,冯内古特和其他几名美国战俘躲在一间屠宰场的地下肉库里,听着、闻着、感受着整座城市在他们头顶上燃烧。当他们返回地面时,这座曾经的日耳曼文化名城已经成为一片焦土。《五号屠场》记录了当时他们眼前的景象:

“德累斯顿是在1945年2月13日晚被炸毁的,”毕利·皮尔格里姆开始讲道,“第二天,我们从防空洞里走出来。”他告诉蒙塔娜说,那四个又吃惊又悲伤的卫兵像男声四重唱的队员。他说,牲畜围栏的篱笆桩没有了,屋顶窗子没有了,尸体的碎片到处都是。这些人都是在火海里烧死的。就这么回事。毕利还告诉她说,原来牲畜围场周围的高楼都被炸倒了,木头烧掉了,石头坍了下来,重重叠叠地在地上堆成优美的曲线。

“真像是待在月亮上。”毕利·皮尔格里姆说。四个卫兵叫美国人排成四列横队,美国人照吩咐排了。然后卫兵让美国人回到已成为他们家的猪房。猪房的墙壁还在,但是窗户和屋顶全没有了,屋里烧了个净光。他们发现那儿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他们这些幸存者如果要继续幸存下去,就得爬过这个月亮上一个又一个废墟堆。

就这样他们爬着。

这些废墟堆只有从远处看上去才呈滑溜溜的曲线。在上面爬过的人知道,人们无法想象它的崎岖不平,摸起来烫手,踩上去不稳。如果哪块主要的石头被踏翻了,许多的石头就跟着滚下去,形成矮一些的但较为牢固的曲线。

当这个探险队翻越这崎岖不平的月球表面时,没有人说话,没有什么合适的话可讲。有件事是显而易见的:城里的每个人,不论是谁,应当都死了。要是有人还在城里走动的话,那就是说明轰炸计划仍然有漏洞。月球人是根本不存在的。

美国战斗机穿过烟雾察看动静,看到毕利等人在那儿活动,于是用机枪扫射他们,可惜子弹没打中。飞机看到有人朝河边走去时又射击起来,有的人被射倒了。就这么回事。

他们的目的在于使战争早日结束。(《五号屠场》)

 

被轰炸后的德累斯顿

 

德国人命令幸存的战俘收集烧焦的尸体,以便集体掩埋。当他们在废墟中搜寻残肢断躯时,刚刚失去了亲友与家园的德国平民在他们周围号哭、咒骂,向他们投掷石头。然而,尸体实在太多了。德国人最终不得不出动军队,用火焰喷射器将未及掩埋的尸体全部化为灰烬。

当时的冯内古特并没有意识到这场大屠杀的历史意义。回到美国之后,他在《印第安纳星报》的资料库中查找“德累斯顿”这个词,却只在报纸的边角上找到一篇关于美军损失两架飞机的报道。谢尔兹在书中记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冯内古特申请芝加哥大学时遇到一位曾在德累斯顿轰炸中担任飞行员的教授,对方得知自己面前的是德累斯顿的生还者,顿时大惊失色。盟军的胜利掩盖了轰炸的真相,而受害者的痛苦同样使他们刻意遗忘这场梦魇。冯内古特将关于德累斯顿的一切推到记忆的边缘,试图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他一边做记者,一边在芝加哥大学攻读人类学硕士;可惜他在人类学方面并不比在化学上更有天赋,不得不再次停学(讽刺的是,芝大最终接受了《猫的摇篮》作为他的论文,于1971年授予他硕士学位)。在战后的二十年间,他换了几次工作,出了五本小说:《自动钢琴》、《泰坦海妖》、《母亲之夜》、《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和《猫的摇篮》。这几部作品逐渐建立了冯内古特作为一个小说作家的地位,而《猫的摇篮》更成了畅销书,但他仍然处于主流文坛的边缘,他的作品通常摆在书店的“科幻小说”栏。德累斯顿仍然潜伏在他的记忆深处,在一个个深夜将他惊醒。

60年代初期,欧洲历史学界开始关注德累斯顿大轰炸。1963年,大卫·厄文(David Irving)出版了《德累斯顿的毁灭》,宣称当时死亡人数约在10万到25万之间,引起轰动。直到这时,冯内古特才感到他终于可以动手写作他那本“关于德累斯顿的书”了。毕竟,他是德累斯顿轰炸的目击者。

 

《冯内古特小说集》
(Kurt Vonnegut: Novels & Stories)
库尔特·冯内古特/著
美国图书馆/出版
2011年6月

 

1969年,《五号屠场》问世。这部小说是虚构与现实的混合体,科幻与纪实的杂交。主人公毕利·皮尔格里姆是冯内古特的代言人,他在“541号大众星”和德累斯顿之间穿梭,在回忆与幻觉之中寻找出口。评论家们瞠目结舌,他们不知道应当如何对待这样一部小说。阿尔弗雷德·卡辛(Alfred Kazin)认为“冯内古特贬低了一切在德累斯顿大屠杀中寻找悲剧的企图”。另一位评论家则抱怨“他的作品中充满了粗糙生硬、未经消化的创痛”。这正是《五号屠场》不同于其他任何一部二战小说的地方。作为一个生还者、一个目击者,冯内古特不指望“消化”他的创伤。他甚至不指望《五号屠场》能够起到反战的作用,因为“战争总会有的,反对战争就像拦截冰河一样,谈何容易”。他的悲观与宿命色彩吸引了大批读者,特别是青少年。仿佛通过阅读冯内古特笔下的苦难,他们就获得了愤世嫉俗的资格。

但是,冯内古特究竟是一个值得反复阅读的经典作家,还是一个只能吸引未经世事的高中生的二流作家?这个问题是谢尔兹关注的焦点之一。在他看来,冯内古特自《五号屠场》之后便山河日下,《冠军早餐》、《囚鸟》一本不如一本。他认为1973年出版的《冠军早餐》能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停留一年完全是靠着冯内古特的大名,“证明他无论写什么都能出版,而且还能赚到钱。”

对自身价值的焦虑也一直折磨着冯内古特本人。从70年代起,他便感到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在他与谢尔兹的一次会面中,他让谢尔兹在韦氏大辞典中查找他的名字,结果没有查到。他又让谢尔兹查杰克·凯鲁亚克,这次查到了。“你看这怎么样?”冯内古特苦涩地说。就连他早期的作品也开始被人遗忘。有一次他对英国小说家马丁·艾米斯(Martin Amis)说,要让他五六十年代的作品重新受到欢迎,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死。

他说中了。2007年他的猝然离去在全世界掀起了一股冯内古特热,《五号屠场》、《猫的摇篮》等等作品再次登上了畅销排行榜。2011年,专门出版美国经典文学作品的美国图书馆(LoA)印发了《冯内古特小说集》,收录了他所有的主要作品。时间终将证明冯内古特的文学价值。

 

《五号屠场》
(美)库尔特·冯内古特/著
云彩 紫芹 曼罗/译
译林出版社
1998年8月

 

《五号屠场》小说节选

毕利·皮尔格里姆也同时旅行回到德累斯顿,但不是此时的德累斯顿。他正返回到一九四五年的德累斯顿,该市被烧毁的后两天。毕利和其他人被卫兵带到废墟堆上。我当时也在那儿。奥黑尔也在那儿。我们在瞎眼老板的旅店的马厩里住了两宿。当局在那儿找到了我们。他们吩咐我们要干的活儿:向邻居借洋镐、铲子、木杠和手推车,然后去废墟中的某某地点劳动。

在通往废墟堆的主要街道上障碍重重,德国人被阻在那儿了,无法向前探索这个月球。

许多国家的战俘那天上午都在德累斯顿的某地汇合。通令说要在这儿开始挖尸体。于是挖掘开始了。

毕利发现和他一起挖掘的是新西兰的一个毛利人,他是在托布鲁克被俘的。那个毛利人的皮肤像深棕色的巧克力。他的前额和两颊刺有漩涡形花纹。毕利和毛利人挖掘这月球上不活动的,没有什么东西可挖的砂砾层。砂砾层的质地很松,常出现小塌方。

一下子就挖了许多洞。谁也不知道这时要找什么。多数洞里一无所有,有的洞通到人行道,有的则通到他们无法搬动的大圆石。这儿没有机器,连马、骡或牛都不能到这块月球表面上来。

毕利、毛利人以及帮助他俩挖一个特别的洞的其他人终于挖到一个由木板和石头凑巧胡乱拼成的圆屋顶。他们在木板上捣了个洞,里面的空间不小,但漆黑一团。

一个德国兵带着手电下去了好一会儿。他走出来以后向站在洞边的一个上级报告说,洞里有几十具尸体。他们还坐在板凳上,身上没有标记。

就这么回事。

这位上级说,木板上的洞应当挖大,然后放下梯子,把尸体搬出来。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挖德累斯顿的第一个死人坑。

接着他们又逐渐发现了数以百计的死人坑。死人坑开始时像蜡封的博物馆,没有臭味。但后来尸体腐烂,化水,发出了玫瑰花和芥子气的味儿。

就这么回事。

与毕利一起劳动的那个毛利人在被派到臭坑里挖死人后,因呕吐不止死了。他吐了又吐,吐断了肠胃。

就这么回事。

他们想出了一个新办法,尸体不扛出来了。士兵用喷火器进行火葬。士兵站在洞口外面,把火喷进去就行了。

那可怜的老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从这儿的一处地窖里拿了一茶壶被逮住了。他是在犯抢劫罪的名义下被捕的,审判以后就被枪毙了。

就这么回事。

这时春天来临了。死人坑被封闭了起来。士兵们都打俄国人去了。在郊区,妇女和孩子们在挖藏枪的坑。毕利和他的那一批人被关在郊区的马厩里。一天早晨,他们起身后发现门上没有锁。

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已经结束了。

毕利和其他的人到林荫道上散步。树木在抽芽。路上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来往的车辆。

有一辆被弃了两匹马拉着的运货马车,车是绿色的,样子像棺材。

鸟儿叽叽喳喳地在谈话。

鸟儿对毕利·皮尔格里姆说“普-蒂-威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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