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妖的心思你别猜  程明霞/文

“我”

船长说，我一定是个绝望的人。愿意到这个远离陆地和人群的孤岛生活，必然是为了逃离些什么。船长并不了解我的过去，我什么也没告诉他。其实我没失恋没失业也不失眠，甚至，我还放弃了新政府给我的一个不错的职务。

但船长说的没错。我确实绝望，我确实是为了逃离。我要逃离的，是暴力，是杀戮，是为了追逐权力可以践踏信仰和生命的乱世。我要逃离的，就是过去本身。我想把我短短人生的全部过去都丢在遥远的欧洲大陆。如果我不能自己建立一个国度，给它命名叫“希望”，那么我宁愿来到世界尽头，只跟自己独处。所以，我才接受这份工作，到这个靠近南极圈的小岛当气象员。

但我至死也没有想到，在孤岛生活的短短一年多，我所遭遇的暴力、杀戮、疑惑和痛苦，比我过去整个人生经历的都还要多！

登上小岛的第一个晚上我就杀红了眼。几天后，我带着弹药进入小岛的灯塔，和巴蒂斯一起并肩战斗。后来，我爱上了——呃，其实我并不确定那就是“爱情”——巴蒂斯的宠物，一只女海怪。在没有战斗的白天，在巴蒂斯没有霸占女海怪的时候，我就和她躲进树林里偷欢。我从不知道和一只动物做爱会如此享受，我从未想到我会对一只蛙脸怪如此着迷。

这种日复一日晚上作战白天偷情的生活让我既疲惫又厌倦。女海怪带给我的销魂体验让我既沉迷又混乱。她是女人吗？她会爱我吗？她的同类，那些黑夜来袭的两栖生物，是不是人类与动物之间的第三种生灵呢？也许是人类侵占了他们的家园，才使得他们前赴后继地来攻击我们？我怀念那只小海怪“三角”，他那么可爱那么依恋我。他是海怪族的孤儿，我是人类的孤儿。为什么我们不能停止战斗和睦相处？

然而，巴蒂斯以他的自杀式死亡阻止了我与海怪的和解之旅。最终，在这个孤岛上，暴力是生存的唯一形式和全部内容。做爱和作战都同样是以强者攻击弱者的方式来进行。和平和温情像暴风雨中的蜡烛刚点燃就被扑灭。在这里，在世界的尽头，暴力不像在陆地上那样裹着各种遮羞布，它就以它的本来面目示人。它才是这里唯一的主宰。

我想上帝一定是我的仇家。我想暴力在整个地球无处不在。否则我不会在逃离尘世的暴力之后，在一个孤岛上遭遇和体会到更纯粹更无边无际的暴力，孤独和恐惧。

如果还有机会，我想要告诉船长：不，在穿越大西洋到小岛的途中，我并不是个绝望的人，现在的我才是。

巴蒂斯

我鄙视他，那个新来的气象员。他对这个小岛一无所知，他对那群海怪一无所知。我习惯了一个人在小岛上白天做爱晚上作战的生活。他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

读过《金枝》有屁用！我想他后来之所以脑袋坏掉，就是因为读了太多的书。我以为他在第一个晚上，在与海怪的第一次战斗中就会魂归西天。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有充足的弹药。我需要弹药，我有足够的经验和智慧更好地利用这些弹药和海怪战斗。

而且，最他妈可恶的是，他把我那只迷人的宠物俘虏了，他以杀死她要挟我。他不知道我有多么依赖我的小宠物，她不仅帮我打扫房间，捉我胡子头发里的虱子，更重要的是，她在那些没有战斗的漫漫白昼里让我销魂。我不能失去她。所以我只好让这个新来的家伙进入灯塔，来到我的地盘，和我在同一个屋檐下并肩战斗。

最初的日子其实还不错。充足的弹药，加上我打下的坚固的防御基础，再多他一个助手，即使对付越来越多的海怪，我们也取得了不少漂亮的胜利。有几个夜晚我甚至对他暗生感激之情，那几场异常惨烈的战斗，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和他的弹药，也许我已命丧黄泉。所以，我对他和我的小宠物偷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只蛙脸怪嘛，满足下生理需求而已。

但是，遗憾的是他后来得了幻想症。一定是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战斗让他心力交瘁神智混乱。（我早知道他不行。他无法像我一样承受这样的战斗强度和精神压力。）他竟然告诉我，那些凶残丑陋的海怪也许不是怪物，而只是人类和动物之外的另一种生灵，我们可以尝试与他们沟通和解和睦相处。他的证据是，他发现我那只小宠物会悲伤流泪，也会逗乐微笑。

他疯了。他越来越疯狂。他一再逼迫我停止战斗，他要去和海怪们谈判，在被我拒绝后，他竟然说其实我才是真正的海怪，我是杀人凶手。他说这个小岛的生存法则不应该是无止尽的血腥杀戮，而应该是另一种和平美好的方式，是我这个嗜血的刽子手把这个小岛变成地狱的。

什么？！在这个小岛上除了和海怪作战和做爱之外，还有另一种生活方式？我无法想象，我无法理解，我无法接受！这个家伙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么我就让他彻底醒悟，海怪就是海怪，你不杀死他，他就会杀死你。这和小岛之外人类世界的法则是一样的。这里不是教堂也不是天堂，在这里唯一有发言权的是武器。

我恨他。是他毁了我的小岛我的生活。他才是杀人凶手！

安内利斯

我知道这个小岛在上演惨烈的悲剧。我亲眼看到几乎每个晚上都有我的同类被杀死。我亲眼看到巴蒂斯被我的同类撕成碎片。我也知道新来的男人越来越恨我。尤其是，当他最终知道，阻止他和我的同类们无法和解的人，并不是巴蒂斯，而是我的时候，他对我的恨更难以复加。他恨我到对我视而不见，即使我紧贴着他睡觉他也不再碰我。

可是，其实我才是这个小岛上最孤独恐惧无助的人。我才是真正的孤儿，被流放者。我不想再回去同胞身边，继续海底漆黑的生活，我又无法成为真正的人类，和小岛的男人平等生活。和这两个男人一样，我也是个逃离过去，背叛同类，没有未来的人。

灯塔是我唯一的依靠。只有在灯塔里我才觉得安全。我的同伴们无法进到这里将我掳去审判我对他们的背叛。所以，我在乎的只是这个灯塔而已。无论巴蒂斯对我多粗暴，新来的男人对我多温柔，我都不在乎。跟他们做爱同样美妙，对我而言，他俩并没什么区别。

新来的男人一直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女人，或者就只是一只海怪。我知道他偷偷地观察我，不断地测试我。只是我懒得告诉他，我的心事你永远不懂。我真搞不明白，女人对他们人类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敌人之间和解的契机，还是朋友之间反目的导火索？

小岛实验

一座孤岛，两个男人，一群昼伏夜出的海怪；两个男人在每个夜晚和成群的海怪作战，在每个白天和同一只女海怪做爱；周而复始，永无宁日，永无尽头。

简而言之，这就是《冷皮》的故事，充满暴力与惊悚的噱头。如果改名叫《孤岛惊魂》、《两个男人和一只女妖》，或者《女妖的心思你别猜》什么的，这本书在中国的命运或许不会这么惨淡，少人问津。

起了个这么不明所以的书名，编织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身为人类学家的作者皮尼奥尔的意图显然不在耸人听闻夺人眼球。可以借用一句最近很时髦的话来说：作者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这部小说其实是人类学家皮尼奥尔的一个人性实验：在绝境之中，爱、柔情、希望，能否战胜孤独、恐惧和暴力？身处地狱的入口，人和兽的界限是否那么分明？文明和野蛮的切换也许只是昼夜之隔。——你可以像我一样，把自己带入故事中的每个人物，设想自己在小岛上会有怎样的行为和选择。

对于《冷皮》——这个弥漫着残酷和绝望、美学与诗意的深刻故事，这个值得反复咀嚼的人性实验，我只能说：阅读之前无真相，阅读之后无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