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女的贞操

海青2012-05-04 16:38

海青

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aquadagio@yahoo.com

《笑林广记》中有个故事,一男娶妻,唯恐不是处女,有人教他一个识别之法——处女一定不懂床笫之事,洞房夜新郎出示那话儿,不知何物的是处女无疑。此男照此行事,连娶两女,竟都识货,此男很愤怒,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把两女都原封退回。后来又娶一个特别年轻的,初夜照样测试,新娘说“不知”。新郎大喜,小萝莉就是纯洁啊!赶紧温存教导:“这个呀,就是……嘛!”新娘那双美瞳大眼充满诧异,摇头道:“不可能。这玩意儿我也见过不少,没有这么小的。”

自古攻击女人最好用的法宝,莫过贞操,说一个女人不贞,等于判她死刑。男人当然也有罩门,就是那话儿,骂男人最恶毒的方式,就是说他不是“男人”、“没种”之类的话,也是指脐下三寸说的。这个故事讽某男立志娶处女,反暴露了自己的致命缺陷——“细卵”,也算够狠,不过,故事里最倒霉的,肯定不是细卵男,而是前两位新娘,可能只是受过一点儿婚前性教育,就被认为不是“真闺女”,经过退婚,这名声算是板上钉钉了。

若在如今,伪娘比纯爷们儿还受欢迎,细卵男大可不必因尺码而自卑,萌才是硬道理。纠结于是不是处女这种问题的,却不管什么年代都大有人在。民国时曾有一条很轰动的社会新闻,说的就是这事。在鲁迅收集的剪报中,有上海三友图书公司发行的赠券,阅者只要寄此赠券和六分邮资至图书公司,即可获畅销书《马振华哀史》一部。马振华何许人?1928年度新闻人物。3月16日夜她投黄浦江自杀,次日尸体被打捞上来,人们在岸边发现一大捆书信,有120多封,是马振华与未婚夫汪世昌具名的情书,记者根据这些书信和调查,认为她是以死明志,洗清被未婚夫疑为“非处女”的耻辱。“马处女”的故事被炒得沸沸扬扬,《申报》、《新闻报》对此大加报道,也有单行本发售。大世界小世界都上演《马振华》文明戏,还被拍成电影。

一个女人自杀的新闻这么轰动,鲁迅认为原因在于“沪上人心,往往幸灾乐祸。冀人之危,以为谈助”。而最大的“祸”莫过女人失贞,这种心态尤其体现中国特色。根据书信和报道,马振华年过30仍待字闺中,同父兄住在上海法新租界,1927年冬,马振华站在闺房窗前,发现相隔不足五尺的小巷对面楼中有一青年男子正朝自己眉目传情。十多天后,一封试探的情书飞来,开始了这位大龄处女的初恋。

对方名叫汪世昌,是国民革命军某师长的秘书,貌似有为青年。情书往来若干次,两人开始约会,逛公园看电影,并到照相馆合影一张。次年男方的上司亲往马家做媒,二人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拟于当年10月正式结婚。至此,这段爱情故事走的仍是小清新路线,直到两人未及正式婚礼举行就初尝禁果,重口味的悲剧发生了。

汪世昌跟《笑林广记》中的细卵男有一点相同,对处女与否十分介意,可惜他没有人家细卵男的方法,同马振华云雨一番后,才认定对方不是处女。这就麻烦了,就算当时有医院能发放处女证,木已成舟,也没法再鉴定。马振华感觉受了极大侮辱,又写血书又明誓,自杀之前把情书、照片都整理好放在岸边,还加了一张父亲的名片,显然是要拼着一死把事情张扬出去,给未婚夫点儿颜色看看。舆论一起,多有指责汪世昌人面兽心者,汪的确被弄得很狼狈,一度也投黄浦江,追随马振华于泉下,却没死成,新闻界认为此举只是作态,不值得同情。

马振华自杀在当时引发了很多讨论,新旧思想的冲突是当时一大热点。有人认为马之所以自杀,在于思想半新不旧。要新就新得干脆,别把贞操什么的当回事,要旧就旧得彻底,别去赶恋爱的时髦。连马振华的父亲都认为女儿“死于新文化旧道德相混之中”。但也有人认为,马汪二人发生关系以至寻死觅活,无非是受了《西厢记》、《玉梨魂》等旧小说的影响,跟所谓现代恋爱根本扯不上关系。

少数言论在当时看来有点儿政治不正确,那就是讨论汪世昌为什么认为马振华不是处女,以及马振华到底是不是处女。有人说马振华30未嫁,在性方面想必饥渴,一有未婚夫,迫不及待就上了床,不够矜持和羞涩;也有人说就算是处女年纪大了肯定下垂和松弛,这才让男方有所怀疑云云。大龄剩女的贞操问题,在今日社会尚能拼命炒作,何况当时。可以肯定,马振华事件之所以能从一条社会新闻发展成供大众娱乐的文明戏和电影,原因并不是人们都关心什么新旧思想问题,而是女性身体引发的民众兴趣。

自古以来不乏为贞操而死的女子,《列女传》上就有无数,多是寡妇为了守节。鲁迅对此的概括简单明了:“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贞操就像充值卡上的密码,所谓好女不嫁二夫,相当于你的密码只能被一个男人掌握。密码还没被揭开的时候,也就是处女时期,严格来讲,这时候贞操还没有真正生效。历代旌表的贞节烈女,大都是尽孝抚孤的寡妇,未婚处女非有感天动地的孝行不可,没有单独表彰老处女的。要想得一块风光的贞节牌坊,更还须下一代争气,科举考试入围挣个一官半职,这才不缺马屁精们在乡里宣扬,该将老夫人的事迹上表朝廷为万世楷模了。对女人来说获得这个表彰不比得诺贝尔容易,需要一辈子艰苦奋斗,还得够长命才行。

1928年人们的观念已经改变了很多,特别是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新知识群体批判贞操观的策略在于指出贞操的代价——苦和难,颠覆其效果的价值——贞节牌坊的无用,以及批判男性对贞操问题的二重道德,但贞操的本义却被不声不响地倒置了。处女的童贞被宣扬为女性终身幸福的前提,失身非人的严重性也被放大。妇女解放对大多数女子的号召力并不在于解除贞操的绑缚,而在于将童贞的支配权从家长那里争取到自己手中,换取更优越更有情趣的生活,如此制造出的“新女性”在品位上更新潮浪漫,精神上却并不比旧式女子更加独立。

马振华虽然教育程度不高(仅读过高小),但在情趣方面颇有文艺女青年的潜质。她在刺绣专门学校学习过,恋爱后,亲自绣一幅定情手帕送给情郎。除刺绣外,马振华“尤致力于中文”,写了那么多情书,在今天没准是网络红人。从书信看来,她对童贞可能带来的收益——嫁个金龟婿——期待很高,对童贞付出无效的恐惧也很深,谈恋爱时担心“传扬出来,君乃无碍,而我之一世贞名,由此一旦损失矣”。直到发生性关系后,仍坚持“以后于未正式之时,决不干那件事了”。

童贞是一次性的,一旦付出就没了。汪世昌不承认马振华是处女,给马带来了不能承受的打击,她自杀了。而大龄剩女的失贞恐惧,却延续到了今天。未婚女子以处女作为自己择偶的筹码,其实是男权社会用贞操约束女人的副作用,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可以开具证明,保证原单,概不退换。持处女证的女子,大概可以避免像马振华一样被怀疑,也不会像细卵男娶的前两位新娘一样被莫名其妙地退婚,算是一种自我保护。

马振华的时代,还没有“剩女”这个词。这个词本来建立在男性世界对女人身体的统治欲和窥视欲之上,网络语言喜欢把剩女定义为一批未能在女性价值的有效期委身给男性世界的失败者。对剩女的嘲笑很多时候根本不是男女之间的事,也不是女人之间的事,而是社会资源极度不均衡的后果。富豪不仅崛起了,而且一点儿也不低调,在各种场合炫富,羡慕嫉妒恨充斥社会的每个角落。剩女被想象成梦想嫁高富帅而不得的物质女,作为上层阶级还未占有但有能力占有的资源而遭到仇恨,对二奶、小三的挞伐同理,是仇富心理最简单直接的发泄。

剩女给自己挂上处女的吊牌待价而沽,只能说,与道德无关,是对市场行情的错误判断。固然童贞和年轻都是硬通货,但前者的分量远不及后者,不看看社会上有多少针对女人年龄的语言暴力,大学四个年级的女生各有核桃、水蜜桃、石榴、番茄的称号,表示在男生眼里,女人的色情价值发展到顶峰——十八九岁的时候,就随着年龄快速递减。不管是细卵男娶妻还是马振华自杀的故事,都说明一件事,迄今并无多大改变,那就是男人喜欢懵懂的女人,最好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想过,像一只温顺的羊羔,一切由自己来启蒙。而懵懂和年龄有很大关系,细卵男娶了两女都认得那话儿,沮丧之余,第三次娶了个“年少者”,就是这种考虑。经历和教育让女人独立思考,成熟有主见,也很容易让男人产生细卵男那样的挫败感。

所谓“封建王朝”远去多年了,但在很多时候,国民心理仍然因循着一种惯性,只能接受妻妾、奴婢、妓女这三种女人,而没有成熟到能够欣赏女性的能力并与女性真正平等共事。女人标榜处女,经常是因为在两性关系里没有安全感,希望处女膜能起到超市卖的罐装食品封膜的作用,一被揭开就不能退货了。实际上,童贞只代表女性的某个生理阶段,它不是古董,没什么收藏价值,何况现在连这都有赝品了。男人崇拜幼女则是一种策略,在无知和纯情的标准下,女人的价值被单一化了,而且有效期非常短,仅在于满足男人建立在性别优势基础上的瞬间自我陶醉。在一个社会中,女人的最大价值被认为是青春美貌,女人的道德是将童贞以婚姻的形式奉献给男性,否则就成为法外之徒,这时候男权已经是一种隐形立法,社会生活只是无数“细卵男”的狂欢,他们在自大中过着“嘿皮”的日子,一代又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