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死亡更可怕的

丁力2012-05-09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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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力

邻水,四川广安市的一个县,没有大名气。邻水没有受到汶川地震波及,无法用善款为官员修建豪华办公楼;没有以皮鞋为原料的食用明胶厂;没有热心为同事代写真实博客的计生委官员;没有在政府领空饷15年的女商人高票“当选”为副县长;没有数百小学生吃臭豌豆“营养餐”中毒,因为他们不吃将被学校罚款;没有村民抗议煤矿开采破坏他们的房屋,导致县公安局副局长在警民冲突中“永垂不朽”;在各地年轻官二代纷纷上位的时候,邻水好像没有什么突出事迹。

邻水没有这些小事,也没有能够惊动官方的大事。总之,这是一个普通的县,生活着普通的人。

诗人W.H.奥登吟唱道:“一个死人/如果从来没有造成别人的死亡/极少值得为他塑像。”(《死人》,1970)全国有2000多座县城,县官们的权力很大,范围却有限,“伟大”的范围也就有限。县城既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也没有普通乡村的贫困与萧条。县城承上启下,最适合作为了解中国一般状况的标本。4月中旬,我们的一位记者去邻水县城采访普通人。

T.S.艾略特有一首诗《荒原》(1922),背景是惨受第一次世界大战蹂躏之后的欧洲。在相当于“楔子”的部分,艾略特引用古罗马的一个传说。预言家西比尔向爱她的太阳神阿波罗要求长寿,阿波罗给了她一千年。但西比尔忘记了要青春,于是一直衰老到千年。孩子们问她:你要什么?她回答说:我要死。

古老而没有青春比死亡更可怕。

死者的葬礼

《荒原》的第一章是“死者的葬礼”。艾略特写道:“四月是最残酷的一个月,在死亡的土地上孕育丁香,混合着记忆和欲望,用春雨唤起麻木的根。”人们曾经躲在红岩下的阴影里,干旱的季节没有流水的声音。

在邻水县的等死街上,他们也曾喜迎春雨,现在却枯萎了很多年,仿佛麻木的根,没有记忆,没有欲望。许多人对死亡很淡然与豁达,每天在麻将里娱乐,毫不忌讳“等死街”的名称。这种心态证实了那句话:中国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民不畏死”有了另一个含义,因此,等死街的场景更稳定、更和谐、更科学。

《荒原·死者的葬礼》有句:“我不能说,我的眼睛看不见,我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去,我一无所知,向着光亮的中心看去,一片死寂。”盲人能够看到光明,却看不到活力。

诗人继续写道:“不真实的城市,笼罩在冬日清晨的褐色雾霭之中,人群涌过伦敦桥,那么多人。我从来没想到死亡结果了那么多人。”邻水县的工厂不多,没有褐色的雾霭,没有拥挤的人群。对于当今中国,这几行诗更适合描述重污染的城市。艾略特在最后一句引用了但丁在地狱中的感叹,却用在了这个世界。

在“不真实的城市”的等死街,他们还活着,甚至还年轻,还健康,但他们在用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埋葬自己。

数十年前,西方的意识形态消灭了我们的传统信仰,然后权与钱又取代了意识形态。权与钱毕竟只属于少数人,而且往往是以其他人的权和钱为代价。至于其他人,大多数可以糊口,好一些的还可以打打麻将。无神论者能够毫无顾忌地追逐权与钱。当这两者不可得的时候,人们就放弃了追求。艾略特在另一首诗里吟诵:“我们是空洞的人/我们是填充的人”,“脑壳里塞满了稻草”。

诗人知道,那这些人是“我们”,不是“他们”。我们没有理由站在一边,感慨他人的麻木。在第一阙的结尾,艾略特引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你们!虚伪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

一局棋

荒原中的人们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整天打麻将消磨时光。在邻水县等死街,一局输赢可低至两毛——有人在网上轻点鼠标,发一个帖子,就能挣五毛呢!

在等死街,麻将的主要功能是交流。北京的麻将馆通常面积很小,挂着“文化交流中心”的招牌,体现了首善之区重视精神文明建设的特点。

交流主要方式是闲聊。《荒原》第二章是《一局棋》,女人们在店里聊天:“对我说话吧。你为什么从不说话。说呀。/……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我想我们在老鼠洞里,死人在那里丢掉了他们的骨头。”但是,她们那里不是夹边沟。一个人质问:“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没看见?什么都不记得?”她接着说:“我记得/珍珠曾是他的眼睛。”珍珠是谁的眼睛?将在下一章出场的盲先知吗?

诗中的棋局暗含着一个阴谋。我们的中国特色是打麻将,一圈又一圈。在等死街也有阴谋,有人出老千,有人输了。但他们可以防备,不和老千一起玩。可是,如果权力开始玩游戏,他们就不能拒绝,只能彻底输掉。

等死街还有旁观者。他们是进城的农民,负担不起两毛钱一局的昂贵游戏。当初,他们在田里干活,养活了这个国家,还顺便养活了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现在,有出息的子女把他们接到县城里,看城里人打麻将。他们会担心有人是否给孙子、孙女吃臭豆子吧?他们留在村里的同伴不如他们,其中的幸运者,每月或许可得两元钱养老金,在进城的时候买半颗大葱。

在等死街打麻将的还有退休的局长,他们属于另一个阶级,虽然到了大城市里,他们连旁观老干部们打牌的机会都没有。在位时,他们固然待遇优厚,还能够另辟蹊径。他们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在退休双轨制中,他们的待遇比职工“好五倍”;在死亡双轨制中,他们好十倍。现在,他们的子女又在抢占为人民服务的阵地,其余的人继续“被服务”。

百姓一如既往地在默默地忍受,但他们不再听到赢了游戏的官员的夸奖:“多好的群众啊!”

火焰开示

佛祖说法时,曾用火比喻欲望。《荒原》的第三章是“火焰开示”。诗人借用了这个故事,他唱道:“温柔的泰晤士河,轻轻地流淌,等我唱完这首歌。”在他歌唱时,“河中不再飘荡空瓶子、三明治包装纸、/卷手帕、硬纸箱、烟头/或夏夜的其他物证,水中仙女/已经离去。”

在“不真实的城市”,提瑞希亚斯——年老的古希腊盲人先知——“在光线呈紫色的时候,在尽力返家的时刻,在把水手从海上带回家里的黄昏,”预想到了没有情感的交合场景。盲先知无能为力。荒原里也许有老人的智慧,却没有激情,而没有热情的智慧是无用的。

邻水县的经济不发达,当地的就业机会有限,发展机会更有限,许多人外出工作。凭着四川人的聪明与勤奋,很多人事业有成。老人们留恋故乡,舍弃不了乡音、乡亲和麻将。他们的子女返乡探亲,如同在黄昏时回家的水手,不仅仅在每年一次的春节。这里甚至建起了五星级酒店,可是,消费者主要还是在当地吧。

对于大多数家庭,养老靠子女。但是,子女挣钱越来越难,不需要父母的接济已是巨大成就;而且中国正在急速老龄化,20年后,谁能够为老人养老呢?据说,国家的家底还不够厚。

活不起,因为生活艰难;也死不起,因此丧葬费用坚挺。死亡成为昂贵的消费,卖方当然还是官方。

谁的欲望在燃烧?

艾略特在这一章的最后写道:“燃烧燃烧燃烧燃烧/哦 主啊,救出我吧/哦 主啊,救出/燃烧。”

水中溺亡

《荒原》第四章是《水中溺亡》。这一章很短。溺死的水手是腓尼基人,地中海东岸一个航海的商业民族。他躺在水底,“忘记海鸥的叫声、深海的波涛/利润和亏损”。

因为致死不忘“利润和亏损”,国人发明了很多种匪夷所思的死法,吃皮鞋是最新暴露出的一种,但肯定不是最后一种。也许卫生部的专家是对的,每天六粒皮鞋胶囊不是致死量,但这不是允许下毒的理由,况且我们每天吃的是“复方”毒物,罹患的也肯定是“综合症”。

腓尼基水手能够再生吗?

雷霆之语

这是《荒原》第五章、也是最后一章的标题。《荒原》并不像诗句表现的那样悲观,这是一首关于死亡与再生的长诗。一切将在暴雨中复活。

诗人写道:“山那边的是什么城市/在紫色的空气中破裂、再成形、溃决”。不真实的城市也许不曾存在,只是一个幻象,那是天空变化的云。雷霆和暴雨在“山那边”酝酿,将打破城市繁华的幻象,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

风云变幻,“恒河沉降,疲苶的树叶/在等待雨水,乌云/在远方聚集,在喜马万之上/丛林在寂静中蜷缩,耸动/而后雷霆震响/ 呾(DA)”这时,给大地带来新生命的是“呾”——炸雷的巨响。不过,诗人的地理学似乎不太好。喜马拉雅山(喜马万)以南的水汽很少会吹拂到英国,通常是向北漂浮。高原阻挡了大部分水汽,由此产生亚洲内陆的大沙漠。

生命的雨水不会自动降临;在师古太过的村里,生命力枯萎,恶人甚至拒绝生命的雨水。艾略特写道:“我的朋友,热血激荡着我的心/一时为巨大勇气慑服/那是一生的谨慎永远无法收回的/凭借着这个,仅仅这个,我们才存活着。”诗人告诉我们,没有勇气和胆量,就没有生存。

为了荒原的复苏,诗人的答案是:“施舍、同情、节制”。这些美德是人类最后的自我救赎机会。但是,我们只剩下“空洞的人,彼此倚靠在一起,脑子里塞满了稻草”,装不进别的东西。勇气早已消失,美德和慈善一起被摧毁。在一战结束后的欧洲萧瑟灰暗,甚至绝望,艾略特以诗人的敏锐在吟唱。在今天的中国,甚至感觉迟钝的人也可以写出这样的文字。

据说,老千们在打很大的麻将,他们赢了一圈又一圈。在国际牌局上,其他玩家们却在不停地和牌。谁在点炮?“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