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潘敬平/文 面条的美食疆域遍布北半球。面食和啤酒一样容易长肉,意大利的大肚男绝对要比英扎吉、皮耶罗们来得多,吃惯关中裤带面的人们群众似乎也习惯了在吃面时松开裤腰带,但在江南、的苏州城,食面反倒成全了柔顺的、筋骨,食面过程也如曲水流觞,一碗汤汤水水的浇头面里,不知摆弄了多少微观的水巷水景。
去过苏州的朋友不会不知观前街,那座江南最宏大的道观前匍匐着一条名字很异怪的弄堂——太监弄。20多年前我还不知太监为何物,太监弄里的得月楼已经凭着电影《小小得月楼》鼓噪起来,对面的松鹤楼名头更久,里面流传着乾隆爷和松鼠鳜鱼的传说,可惜彼时想要尝一道蜜汁火方、响油鳝糊之类的苏帮大菜几乎是奢望,六零柒零后苏州人儿时最宏大的口水记忆,大多流淌在朱鸿兴、五芳斋之类的老面馆里。因为调皮,也因为老面馆里的马赛克地面确是天然溜冰场,好几次结结实实摔倒前仆后继,引得那些原本气定神闲吞面的孔乙己们笑到喷面,后来才知道传统苏州面多用的是浅沿口的斗笠碗,汤头在沿口跳跃,一不小心就泼在地上,因为这“面汤地板”而滑倒的也并非只我一人,那是早期苏州面馆里蔚为风景的滑稽戏,也是我那小布袄上时常挂着熏鱼、焖肉、素浇味的原因所在。原来,不仅火锅烤肉可以沾得一袭“香薰”,苏州面一样可以。
苏州人性情文秀,面道除外。面馆里两口滚锅永远翻腾着催天热气,煮面阿姨须得练就炼钢工人的勇毅方能胜任。苏州话把“厉害”说成“急滚”,大概就出自煮面招法,面条下锅之后用长筷将面条急速盘旋翻滚,手法倒像是在练习张旭的狂草,须臾之间漏勺出面,与其说是煮面,其实完全是烫熟的,和武汉热干面似乎师承一脉,面条也因此保留了韧性和滑爽的情致,最适合札幌拉面式一吸到底的吃法。但吃起来真得和吃上海小笼包一样小心,一碗看似娟秀如黛玉的面,第一回合就挥出泰森的老拳,面烫汤烫,一触唇舌即成烈吻。儿时被面汤烫出泡来的经历,很多苏州人和我一样都经历过。
另一口锅里煮着汤头,每家有各自秘籍,而苏州老饕们对于头汤的热爱,完全不逊于那些赶在六点第一拨去抢牛肉面的兰州叔公。无论煮汤的锅里下的是鳝骨、猪骨、青鱼鳞、螺蛳壳或是秘制中药,都得赶在头天晚上彻夜熬制,苏州人谓之“吊汤”,而每天清早第一碗自成精华,吃面莫若喝面,只求那一口让肌体细胞瞬间苏醒的浓汤,过了午后就寡淡许多。
诸位若第一次尝苏州面,定会对面的造型过目不忘,白皙的龙须面齐齐整整如美人云鬓,又如苏州特产的丝绸缎子,在撒着葱花、飘着猪油香的面汤里浮浮沉沉,也有人将之比作“蝴蝶结”,那是极尽美态的苏州工笔,不知要比现在卡布基诺咖啡里的奶泡花活细致多少。若苏州面真是丝绸缎子,“浇头”便是缎子上的团花。“浇头”,顾名思义就是浇在面碗上的主料,最有苏帮特色的莫过于枫镇大肉、熏鱼和卤鸭。我便极爱枫镇大肉,三精三肥的上好五花肉和老汤一起文火煨炖,出品时貌似鹅肝,似溶非溶,果真入口即化;而按照我的习性,一定要将这焖肉裹在面汤里洗一番华清浴,待到凝脂溶化之后和着面条一起“嘬”进嘴里,才是水乡人食肉的地方特色。
如今苏州城的新派面馆如同德兴,流行把浇头换成三五盏小碟和面碗一起端来,食客按口味取用,倒把浇头吃成了潮汕的杂咸。我仍然眷恋早年的浇头面,只因浇头里自有乾坤,看你端来什么浇头,就可大致辨出性情喜好:老爷子们往往偏爱爆鱼面,酱红色的青鱼段里留着黄酒的香味和苏帮菜特有的甜,爆鱼经不起面汤浸泡,否则便失了脆爽甜渍;妙龄少女钟爱虾仁面,因为谐音“欢迎”,手剥虾仁历来是苏州菜里的头牌,一枚枚如蜜枣般送入樱桃小嘴,那是餐桌上的妩媚江南;阿姨们只消一碗素什锦香菇面就乐不思蜀;贪吃的男人点选双浇面、三浇面甚至四浇面,只待焖肉、卤鸭、爆鱼把碗口堆成富士山;更有顶级老饕,只在猪油葱花的香袭中兀自吸着阳春面,要不就加一笼生煎,轻描淡写蘸着面汤喝。面馆吃多了,真觉得苏州面的浇头足可浇出世间乾坤,面馆如同茶馆,原本就是掂量本地浮世绘的最好去处,而苏州,原本就是一碗百味摇曳的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