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传媒骄子的“杯水风波”
导语:扎卡利亚事件中,媒体之间,对媒体人自身的问题不回避不回护的作风也值得称道。同行不揭短,目前还是国内普遍奉行的潜规则,这是一种早该打破的乡愿传统

章诗依/文

作为公共知识分子、媒体人,法里德·扎卡利亚(Fareed Zakaria)在西方世界大名鼎鼎,在中国知识界中,也不会太陌生。2010年9月温家宝总理访问美国时,曾接受过他的采访,国内媒体对此多有报道。彼时,扎卡利亚任CNN主持人兼《时代》周刊特约编辑。此前一年,他畅销多国的《后美国世界》一书,已被中国引进出版。书的封底,是一幅奥巴马总统上飞机前的照片,形色匆匆的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扎卡利亚的这本书。

然而,最近半个月,这位公共领域的骄子却颇有些灰头土脸、舞步踉跄。先是有博客作者指出,他在8月20日出版的《时代》上的一篇专栏文章涉嫌抄袭,指称扎卡利亚这篇谈论美国枪支问题的文章,有一个段落与4月份的一期《纽约客》的同主题文章高度相似。扎卡利亚本人马上承认错误,但是,《时代》周刊还是随即宣布对其停职一个月,对其进行调查。CNN也采取同样步调,只是未明确对扎卡利亚的停职期限。峰回路转的是,一个星期后,CNN表示,已经恢复扎卡利亚在CNN主持的人气时评类节目《法里德·扎卡利亚的环球公共广场》(Fareed Zakaria GPS),该节目将在8月26日重新与观众见面。《时代》周刊在另一项声明中表示,扎卡利亚的专栏已经恢复,将重新出现在该杂志于9月7日发行的版次上。“我们彻底检查了扎卡利亚发表在《时代》上的所有专栏文章,满意地发现,此次专栏出现的问题,是无心之失和孤立事件,扎卡亚利已对此道了歉。我们期待他深思熟虑而深具重要性的专栏能重新回来……”《时代》如是声明。

对于扎卡利亚的“无心之失”,《纽约时报》也不吝篇幅去一探究竟。19日的《纽约时报》刊发长篇报道,遍访了扎卡利亚的朋友、前《新闻周刊》的同事、《时代》周刊的编辑十余人,当然,也采访了扎卡利亚本人。从采访对象的选择就能看得出来,报道对扎卡利亚相当友好、有利。报道中,扎卡利亚具体解释了“出错”的前前后后,并表示将削减自己繁忙的日程表,更专心于专栏的写作。报道相当体贴地罗列了扎卡利亚一周繁剧的工作安排:周末构思专栏,周一报题,周二、周三动笔写作,周四要拍摄周日播出的电视节目,如此忙的情况下,他还写了三本、编了一本书。此外,还要演讲,发推特,这般节奏,让人对“无心之失”的出现,颇生同情的理解。同时,报道也委婉地指出名缰利锁对当代媒体人的强大驱动,认为在过去,成为《时代》的专栏作家已是媒体人的顶尖成就,但今日媒体人,却不满于此,而是把自身打造成市场品牌,以获取出书、演讲这些增值收益。“这个家伙自己就是一个品牌!”报道中,一个前《时代》的编辑这样评价扎卡利亚。文章的结尾,引用一个扎卡利亚粉丝的话说,这次事件,不过是“杯水风波”。

不过,还是有不依不饶的人。8月22日的路透社网站上刊发了专栏作家史蒂文·布里尔(Steven Brill)的文章,他认为,扎卡利亚所犯的,并不是什么“无心之失”,而是蓄谋盗窃,证据是扎卡利亚对《纽约客》上的文章的使用,做了文字上微妙的修饰,而不是像扎卡利亚本人说的那样,是忙中忘了注明出处。布里尔对扎卡利亚在道歉中使用“mistake”一词极尽挖苦之能事,文章开头,布里尔写道,如果我把邻居家的电视偷到了自己的家里而被发现,而对前来的警察说:啊,对不起,我犯了个错误,警察一定会问:哥们儿,你是说自己错误地进入了别人的屋子,并且错误地把别人的电视搬进了自己房子里吗?无疑,在布里尔眼里,扎卡利亚做的是贼的勾当。

布里尔对《纽约时报》的报道也深致不满,认为报道浮皮潦草,没有尽到记者的追问之责。当然,他对《时代》与CNN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就对扎卡利亚做出从前历史清白的结论,更是表示怀疑。他要求两家公布具体的调查内容,而不是一笔带过。

扎卡利亚的这一“名篇”,至今还挂在《时代》周刊的网站上,下面附有《时代》对其停职的声明。这篇讨论美国枪支问题的文章,保持着扎卡利亚一贯的关心大问题却具体而微、鞭辟入里的风格。他很善于从数字的对比运用中说明自己的观点。文中,他通过统计数字说,近几十年来,美国一般形式的暴力犯罪都呈下降之势,唯与枪支有关的暴力犯罪这一指标是上升的,从而说明枪支管制不力带来的危害。文中他引用一位大法官的话说,由美国右派势力推动的枪支管制放开,其实是基于对美国宪法修正案不折不扣的歪曲之上的。可惜,文中关于美国枪支管制放开这段历史的叙述,尽管只有几百字,却“借”自他人,成了地球人都知道的瑕疵。

考虑到互联网时代给文抄公们带来的便利与风险齐飞这一现实,笔者宁愿相信,聪明的扎卡利亚及《时代》、CNN两大机构,都不会还隐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案底,否则,将会被搜索引擎无情地碾碎。而扎卡利亚本人辉煌的历史,也在说明,他并非浪得虚名之辈。

法学家、同样也是公共知识分子的理查德·A·波斯纳在《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一书中,曾经有过这样的结论:年轻人进入公共知识分子市场,通常很难获得充分的权威表现,所以一般会承受进入这一市场的禁止性(prohibitive)机会成本,因此可以预期,现在活着的公共知识分子绝大多数处于中年或老年阶段。而扎卡利亚显然不在波斯纳所说的“绝大多数”之列。他是印裔美国人,1964年出生于孟买一个贵族家庭,父亲投身政治,也是伊斯兰宗教学家,母亲曾是《印度时报》的编辑。扎卡利亚年轻时负笈美国,先后在耶鲁、哈佛读书,获得哈佛政治学博士学位。政治学大师塞缪尔·亨廷顿和斯坦利·霍夫曼是他的业师。如此完美的求学经历,加上天赋与勤奋,很快让扎卡利亚三十多岁时已经在传媒界、政治界名声鹊起,成为美国舆论界的重镇,权力精英晚宴上的一员。他撰写的外交、国际政治评论,颇有市场。甚至有人预言,未来他将成为国务卿的人选。

对于扎卡利亚而言,此次抄袭事件,虽然掀动的舆论漩涡不小,但现在看来,毕竟没发现前科,且抄袭只在一篇专栏文字中,规模不大,因此尚属白璧微瑕。尤其值得肯定的是扎卡利亚立刻低头认错的态度,没有抵赖,更没有发动声势浩大的签名行动为自己站台,却就是不肯面对具体的事实去回应质疑。《时代》与CNN这两家与扎卡利亚密切相关的机构,也迅速做出反应,尽管其调查结论因为过快而被质疑,但文字都是有案可查的,并非什么秘档,它们料应该知道糊弄行事的风险。这些反应,无论出于什么动机与目的,总比对属于自己的员工身陷丑闻却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更体现出一种对于公众知情权的起码尊重,及对自身荣誉的爱惜。且不说学术尊严、诚实及真相这些大词儿。

扎卡利亚事件中,媒体之间,对媒体人自身的问题不回避不回护的作风也值得称道。同行不揭短,目前还是国内普遍奉行的潜规则,这是一种早该打破的乡愿传统。波斯纳说:“假如有瑕疵产品的卖方对瑕疵概不负责的话,既不借助担保的执行抑或其他法律行动直接承担责任,也不通过高昂的声誉损失而间接承担责任,那么此情此景下,我们可以设想,普通产品的瑕疵又会如何呢?”这也是媒体之间开展批评性对话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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