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走后
章敬平
法学博士
zjphhh03@gmail.com
孔子在《论语》中骂过一个人,说他“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流传到20世纪晚期,被台湾人用来讥讽终身不退休的“国民大会代表”,骂他们“老贼”。1990年,几个青年学生一怒之下,跑到广场,搞了场轰轰烈烈的“野百合运动”,最终将这帮“老贼”逼到了穷途末路。
这年3月16日夜晚,李登辉当选“总统”的前夜,几个台湾大学的学生跑到中正纪念堂前的广场上,拉起一个白布条幅,上面写着“我们怎能再忍受七百个皇帝的压榨”,表达他们的政治异议。很多年之后,有人说,这几个学生可能是喝醉了。不管怎样,选择“七百个皇帝”下手,也不是单纯的醉酒闹事,而是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李登辉当选总统时的集中爆发。
“七百个皇帝”,说的就是“国民大会代表”,用这样的话,当然不是尊称,和“老贼”一个味道。这个说法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我所知的是,早在上世纪70年代,就有人在台湾的某个杂志上,用“万年国会”这个词,嘲笑“国民代表大会”,相应地,嘲笑“国民大会的代表”的词,就成了“万年国代”。
“万年国代”的由来,在于国民党内战中的失败。1947年,中华民国政府摆脱了抗战的羁绊,不得不顺应民意,作出“行宪”的承诺。于是乎,先选举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组成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再召开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由国民代表选举蒋介石为中华民国首任“总统”,就成了“行宪”中接连上演的两出大戏。
等到首任“总统”任期届满,第二任总统选举在即,蒋介石犯难了,他是个口口声声要“行宪”的政治领袖,不是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土匪头子重登“大宝”,总得按照中华民国宪法走个过场,维持表面的“法统”。按照他所理解的“法统”,虽然国民党已经失去了大陆的实际统治权,迁往台北的中华民国政府,仍然是中国唯一合法的中央政府,台北只是战时“首都”,中华民国的版图依然包括大陆在内。他要当选第二任“总统”,就得劳驾大陆民众和台湾民众一起,选举第二届国民大会代表组成第二届国民代表大会,而后在大会上选举他为“总统”。
我估计,蒋介石想到这里,可能会情不自禁地笑了: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然而,让蒋介石放弃“法统”是万万不能的。面临“沦陷区无法选举”的窘境,蒋介石恭请司法院大法官解释中华民国宪法,批准那些追随他跑到台湾的第一届“国大代表”继续履职,直至光复大陆,选出第二届国大代表,召开第二届国民大会为止。
光复大陆遥遥无期,第二届国民大会无法召开,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们,就遥遥无期地干下去。20年后,眼见反攻大陆无望,有人开始愤愤地骂他们“万年国代”。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慢慢地,随着岁月,从中青年变成了中老年,再变成垂垂老矣的老年人。今天,从台湾人当年拍摄的照片上,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些老态龙钟的“国大代表”们,拄着拐杖,坐着轮椅,打着瞌睡,艰难熬会的怪现象。
因为台湾民主化浪潮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人看不惯国民党一党专政,就吃柿子先捡软的捏,朝“万年国代”撒气,骂他们老贼,轰他们下台。实际上,老,不是问题,老而不退,也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在于,“万年国代”们充当了“表决机器”,为蒋介石做“万年总统”搞终身制,传位于子,搞世袭制,摆上“民主花瓶”,披上“宪政体制”的外衣,违背了代议制政府“主权在民”的宪政理念。
看不惯归看不惯,只要蒋介石父子大权在握,也没人动得了他们。直到1988年底,蒋介石父子均已离世,最大的保护伞没了,“万年国代”的位子就越来越不稳当了。“行政院”通过了一个温情脉脉的“自愿退职条例”,告诉“万年国代”们,你们年纪大了,如果觉得力不从心,可以在自愿的前提下,申请退休,带着优厚的俸禄,回家养老。温情脉脉之外,也有板起面孔不认人的规定,比如说,重病在身,不能胜任本职工作长达一年之久者,因为私事,跑到国外长达半年之久者,凡是不肯主动退职的,就强行让你退职。这样搞来搞去,等到1990年李登辉当选“总统”的时候,“万年国会”里面,老国代还有700多人。“万年国会”里面,也有一批新国代。生老病死的客观现实,迫使蒋介石在1960年代末期同意补选“国大代表”,每死一名老国大代表,就补选一名新国大代表。这就使得“万年国会”里面一共有两帮人,一帮人是败退台湾前在大陆选举出来的老国代,另一帮人是在台湾补选出的新国代,新国代按照中华民国宪法,任期6年。“野百合运动”发起时,“万年国会”里,有将近100个新国代。
对国民党来说,正应了那句古话,家要败,出妖怪。老国代不争气,新国代也不争气,老干一些摆不上台面的事。这边,老国代们为自己加薪,一加就是两三倍,国民党之外的民主派人士实在看不下去,骂他们“这帮老家伙太过分了”。那边,新国代们参与通过了一个“临时条款”,将新国代的任期由6年延长为9年,创下了自行延长任期的恶劣先例。
后者,激怒了前面所说的几个台湾大学的学生,成了“野百合运动”的导火索,当广场上骂他们“七百个皇帝”的白布条高高飘起,台湾岛上舆论哗然,抗议的声音,追随的脚步,此起彼伏,广场上静坐围观的人,最多的时候超过万人,蝴蝶效应进而引发了声势浩大的“野百合运动”,广场上高耸入云的布匹扎成的野百合,弄得警察部队心神不宁。
3月21日,刚刚被“万年国代”选举为“总统”的李登辉,于当天下午接见了学生代表。作为“万年国会”选举出来的最后一任“总统”,李登辉和学生代表们达成全面改选“万年国会”等政治共识,平息了这场海内外高度关注的学潮。
学潮之后,“司法院”大法官们开始忙活了,他们要回答一个吵了几十年的老问题:从大陆来到台湾的700多个“万年国代”,是不是真的可以一直干到死?按照“法统”,按照大法官们几十年前创设“万年国会”时作出的宪法解释,只要反攻大陆不成功,的确可以干到死。可是,这样的解释,学生们不答应,台湾民众也不答应。
两个月后,司法院“大法官会议”通过宪法解释,回应了“万年国代”们应该告别“万年国会”的民间诉求,宣称所有的“无限期留任的国民代表”,也就是“万年国代”、学生们说的“七百名皇帝”,必须于来年彻底退休。
大法官毕竟是一拨有智慧、讲道理的人,改变昔日的宪法解释,总得给个理由先。他们的理由,用我们在大陆熟悉的话语,就是“与时俱进”。他们的原话是法言法语,不通俗,我翻译一下,大意是说:时代变了,“宪政”成了时代主题,若要保证“宪政体制”的顺利运作,作为“中央”民意代表的国大代表,必须定期改选,这是反映民意的需要,也是拓宽宪政的必由之路。
大法官一锤定音,“万年国代”们也一副明事理的样子,老老实实回家养老去了,留下的,是宪政与法统的绕梁余音,温润地启迪世人:在宪法与社会发展的关系上,怎样才能摆脱僵死的教条的束缚,与时俱进地汇入民主宪政的时代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