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食家饭/文 有一段时间,张爱玲和母亲一起住在开纳公寓,每天到对面明月新邨舅舅家吃饭,要带一碗菜去。“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呼呼的苋菜香。”
从此,张迷们说起苋菜,会津津乐道于这一段,感叹张爱玲真是小资祖奶奶,一碗米苋都写得无限旖旎。我却从没在文字里读出什么小资情调。
那些日子,母亲手头也拮据,送爱玲去英国读书的钱是拿不出来的了。是有那么一点凄惶的吧,在舅舅家搭伙,还要带一个菜去,大概这样可以吃得稍微心安理得一些,大概这样更像亲戚间的家常走动。是有那么一点尴尬的吧,所以让半大的孩子端着,不知道十八岁的张爱玲是不是已经明白什么是苍凉的手势。都顾不得了吧,这些轻微的啃噬,锦袍里的虱子。夏日天光下,只呆呆看着手中的苋菜,想象成西洋的花儿。看得我心里凉凉的,落寞得很。
上海人把苋菜叫做米苋,一说是指米苋嫩叶米米哚哚(沪语:很小),又一说是指米苋口感如米软糯。总之上海人是蛮喜欢吃米苋的。夏天最先上市的是绿米苋,也叫白米苋,这里的白是本色的意思,并不真的是白色。米苋吃的是个糯劲,要足够嫩的米苋才行。挑米苋,可以松松捏一把叶子,不用很有经验,米苋的老嫩很容易凭手感分辨。
等白米苋长到十足,梗子直径可以像只铜板那样粗。这时的米苋,自然是不能炒来吃了,宁波人把它扔进臭甕里,发酵一段时间,就成了著名的宁波三臭中的苋菜菰。这个“菰”字,我也不知怎么写,自己挑了个文雅点的。也可能是“菇”,也可能是“管”,也可能是“梗”,被宁波人带着浓浓的鼻音念出来,好像已经有一股重浊之气扑面而来。一般人实在是无福消受的。
白米苋老了,上海人喜欢的红米苋就接着上市了。红米苋有深绿与玫红相间的叶子,炒出来汤汁也是玫瑰红的。
炒米苋,大部分人还是会像普通清炒蔬菜那样,开大油锅快炒。油锅哧啦啦一响,米苋便被炒得软烂无骨,神色尽失。米苋拣去老茎,只留最嫩的部分。起个油锅,将拍碎的蒜瓣煸香,加入半碗水,盐少许。再开后投入米苋翻炒均匀,加盖焖半分钟,略翻出锅。这样炒出来的米苋——严格说是油盐水焯出来的——特别软糯柔润,很好地保存了米苋的清香。如果烧上汤米苋,就将清水换成上汤,再加点切碎的皮蛋、火腿末或者干贝丝吊鲜。上汤米苋只能用白米苋。
我一直觉得白米苋味道比红米苋好,甚至连白米苋特有的淡淡涩味也一并喜欢。不过红米苋在颜色上真是完胜的,没有别的菜可以红得这么明艳了吧。小时候,每吃红米苋,大人用这汤汁把我碗里的米饭染成玫瑰色,哄我多吃半碗。我觉得这美丽的红米饭很可展览炫耀一番,就会向大人申请,要端着饭碗和弄堂里的小朋友们一起吃,却从未被允许。母亲一边轻轻斥责我女孩子吃要有吃相,不可以没规没矩,一边挑出菜里我不喜欢的蒜瓣,往我的青花米通碗里搛两筷子红米苋,一只煨透的鸡汁百叶包,又盛出一小碗紫菜虾皮冬瓜汤待凉。
于是,孩子渐渐定下心来乖乖吃饭。窗外知了在叫,暑气并未退去,已觉清凉静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