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凌叔华
导语:

郭娟

作家凌叔华的文名,现在一般人不大了然;也许介绍她的丈夫就是那个被鲁迅骂出名的、写作《西滢闲话》的陈源陈西滢,或她的异国情人是大名鼎鼎的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外甥、英国文化精英荟萃的布鲁姆斯伯里小圈子的宠儿,更容易引起人们“啊”“噢”的认知兴奋。如果再说到徐志摩引她为红颜知己,让她代为保管私密日记、书信,而美女加才女的林徽因,为要得到、看到这些东西,情急之下,在给胡适的信中全然没了风度、近于叉腰开骂凌叔华……这些类似八卦的民国旧事,且慢,先说正经的——

凌叔华的作品的确载入史册了——“中国新文学大系”这一套丛书,即是五四一代文人到了三十年代有意识地回望、检点新文学成果,分门别类地将新文学作品经典化。小说几卷,散文几卷,诗歌,文论,都是由鲁迅、茅盾、郁达夫这样的大家担当选家严格选出来。鲁迅负责编选小说二卷,选入了凌叔华的小说《绣枕》。我一直觉得张爱玲小说中那些破落家族中的女性,比如《倾城之恋》的白流苏,《茉莉香片》中的冯碧落这类女性形象是有所本的,摹本也许就是前辈作家凌叔华的小说。待字闺中的小姐精心刺绣一对靠枕,绣一只小翠鸟就配了三四十种颜色丝线。这对靠枕送给父亲有意高攀的白总长——白家二少爷还没有合适的对象。结果这对靠枕被随意扔在椅子上,一只被白总长的醉酒客人吐上腌臜物,另一只又被打牌的客人踩上许多脏鞋印。小说写得极为简净,单写了小姐绣枕时的专注与后来无意中听到靠枕被污涂时的一怔。张爱玲小说中有一个意象,形容“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鸟,年深月久,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死在屏风上。这精致的残暴,比惯用的笼中鸟的意象更惊心。屏风鸟与翠鸟的意象似有着明显的牵连。只不过凌叔华描摹的是“高门巨族里的精魂”,而世易时移到了张爱玲出手时,这高门巨族已然破落了,但人物确有着某种承继性。

说起来两位女作家同是出身所谓高门巨族,张爱玲那华丽的家世自不必说,凌叔华的父亲凌福彭与康有为同榜题名,且排名比康靠前。只是康要变法,而凌福彭始终是袁世凯的得力干将,袁任直隶总督,彭做布政使,是袁的副手。袁曾三次派凌福彭去日本考察,凌福彭任天津知府时,天津是袁世凯推行改革的实验区。后来袁世凯发昏当洪宪皇帝,凌福彭也当然地积极抬轿子。如此显赫的凌福彭自是三妻四妾,儿女成群,而要在一群孩子中脱颖而出,得到父亲垂注,小叔华须格外努力、用心。绘画天分让她出位。父亲为她延请宫廷名画师,日后凌叔华的画名不亚于文名,陈师曾、齐白石等名画家都指点过她。而她的小说也的确有静态工笔画意。

但凌叔华本人绝不似她笔下那些传统女人,静静呆等命运安排;在她温婉的外表下,掩饰着热烈的情绪,纵观她漫长一生,那是相当地努力、用心,要出人头地。举两个例子:

当她还是大学女生时,就鼓足勇气给周作人写信,请求当他的学生,学习写作。信写得既谦抑又“大义凛然”,将周作人收不收她做学生一事与女权、中国女子为人类做贡献这等大事体联系起来,周作人岂能不答应?后来凌叔华的处女作就是由周作人介绍给孙伏园发表在《晨报》副刊。

1924年泰戈尔来华,是中国知识界一场华丽大派对,从梁启超、林长民到逊位皇帝都很兴奋地参与接待、会见、宴请,鲁迅也去看了用英文演出的泰戈尔剧作《齐德拉》;但隔着岁月尘埃回望,灯火亮处,只见郊寒岛瘦的徐志摩与人艳如花的林徽因左右护侍着白髯飘飘的老诗人。当时报道亦只惊艳于林徽因,《晨报》有文章感叹中国“千金丽质,与泰氏周旋者,林女士一人而已”。这自然报道失实,且不提京城名媛陆小曼那天在演剧场门口卖剧报,凌叔华先是代表燕京大学写邀请函、后来更在家中招待泰戈尔。但有意思的是,凌叔华对这篇文章非常介意,写了文章反驳:“中国女子与泰氏周旋者,确不止林小姐一人,不过‘丽质’与否,不得而知。但是因她们不是‘丽质’,便可以连女子资格也取消吗?中国女子虽不爱出风头,像西洋太太小姐那样热烈欢迎,可是我知道北京中等学校以上的女士,已经有几群下请帖请过泰氏。”词锋颇健,倒是为中国女子争了面子,却也酸溜溜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任什么美女才女,遇上林徽因就美也不够美,才也不才了。不过那天陈半丁、齐白石、姚芒父等画家借凌府招待泰戈尔,凌府现磨的杏仁茶、订制的精美点心以及会画画的温婉殷勤的凌府小姐都给诗翁留下美好印象。第二年凌叔华还早早缝制一顶中国便帽,帽额镶白玉,送给泰戈尔做生日礼物。哄得诗翁高度评价:凌比林有过之而无不及。

泰戈尔的好评一定增强了徐志摩对凌叔华的好感。徐志摩与凌叔华的关系,徐说是知己,凌说是手足。外界有暧昧猜测。凌叔华写信给胡适撇清:“其实我们被冤得真可气,我自始至今都想志摩是一个文友,他至今也只当我是一个容受并了解他的苦闷的一个朋友。”两人一度热情通信,但通信那几个月正是林徽因远去、陆小曼未到的空白期,而信中那些容易引起误解的“疯话”是诗人惯有的热情,只要和他稍后写给陆小曼的《爱眉小札》比一比热度,即可明白诗人的分寸。至于将装有日记书信的“八宝箱”交由凌叔华保存,也是容受疯话的另一种形式,怕其中涉及林徽因的内容惹陆小曼吃醋。追不到林徽因,是徐志摩一生永远的痛,一寸相思一寸灰,那“八宝箱”就装着这锦灰堆。不过诗人也潇洒,曾笑言他死后凌叔华可以用它写传记,也对沈从文说过可以用它做小说素材,不过是一段生命的记录,也说过要将其中的康桥日记送林徽因留念。徐志摩是现代贾宝玉、中国雪莱,喜欢女人,或者说喜欢女人幻化出的他的美的理想。但他的理想美人还是有排名的,林徽因始终排在最前面。尽管婚后徐志摩对陆小曼指天画地赌咒发誓,那陆小曼吃醋、抽烟又为哪般呢?

而胡适对林徽因的欣赏更溢于言表,“八宝箱”风波,林、凌都找胡适评理,胡适明显站在林徽因一边,要凌叔华交出“八宝箱”,在日记里还颇不高兴地记了凌叔华一笔:“这位小姐到现在还不认错!”而林徽因被凌叔华的推三阻四气得抓狂,写信向胡适一通发泄,大意是:我从前不认得她,没有看得起她,后来因她嫁伯通(陈源),进了咱们留学欧美的朋友圈子,又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才大大谦让,真诚地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凌叔华在逼迫下极不情愿交出“八宝箱”后,致信胡适,也气咻咻地写道:“算了,只当我今年流年不利吧了。我永远未想到北京风是这样刺脸,土是这样迷眼,你不留神,就许害一场病。这样也好,省得总依恋北京。”大有与朋友拜拜的挥手姿态了。

但当事人与当今学者都有猜测,凌叔华并没有全部交出“八宝箱”中的“宝”。据说她是要独占材料,为将来写徐志摩传作准备——但最终也并没见她写出。只是凌叔华一生都在怀念徐志摩,弥留之际还一遍遍问人:你见过徐志摩吗?令人不禁要多想想,到底她心里究竟怎样对志摩。或者像她的小说《酒后》描摹的微妙情形?夫妻二人在家宴请朋友,朋友醉卧小憩,夫妻俩也是微醺。朋友斯文、有才华,但娶了个不解人意的妻子,因此婚姻生活不尽和谐;女主人曾心仪这个朋友,现在更多是怜惜。男主人夸耀着幸福,许诺要不吝金钱、送妻子想要的礼物。不料妻子要的礼物竟是吻一下熟睡的朋友。这是典型的五四时期小说,沐浴欧风美雨的新人物、新道德,张扬人性。在文酒之风吹拂下,丈夫大度同意,于是妻子怯怯接近,却又急急逃开、不要kiss他了。小说给读者一点小刺激、一份小温馨,没有猥琐。

五四一代女性个性解放尺度蛮大,追求真爱,敢于出轨。凌叔华跟着丈夫去武大、上了珞珈山,闭塞的环境里遇上了朱利安,如火如荼闹了一场跨国婚外恋。东方情调中一个能文会画的才女,“和弗吉尼亚一样敏感”,“聪慧而有教养”,“她称得上是中国的布鲁姆斯伯里成员”,这让带着猎奇猎艳绮思来中国的朱利安惊喜非常,寄回英国的信中写满对这个东方女子的盛赞。一个月后他就给妈妈写信说:“总有一天,您要见见她。她是我所见过的最迷人的尤物,也是我知道的唯一可能成为您儿媳的女人。”一个外教,在从教的文学院院长眼皮子底下恋上院长夫人。两人泛舟东湖,又找借口分头去北平。在北平自由了许多,朱利安high 得很,他把北平比做巴黎:“能想象有比和情人一起去巴黎更美妙的事吗?她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全身心地爱着你,无比动人。对食物的口味无可挑剔,她是全世界最浪漫男人的梦想。”凌叔华还带他拜会齐白石,又赴沈从文茶会,见到中国文化界诸多人物如朱自清、闻一多、朱光潜等,当然朱利安的身份是外国友人、作家。

这一场情事终被陈源发现,他给妻子三种选择:一、离婚,二、不离婚但分居,三、断绝婚外情而破镜重圆。凌叔华选三。这让沉浸在朱利安叙述中的读者很是意外,在朱利安留下的信件中,凌叔华爱到要殉情的地步了,之子靡他,怎么就戛然而止、回归家庭了?朱利安不名誉地提前结束武大课程,匆匆走了。这边陈源院长还要编个可信的理由向学生解释,而一干学生还以为保守的陈源赶走了激进的外教。后来朱利安在西班牙牺牲,武大学生开会追悼,陈源也坐在前排参加了。

凌叔华与陈源一直生活到老,感情如何不得而知。陈小滢曾问过老父何以没与母亲离婚,得到的回答是:她是才女,她有她的才华。陈源与凌叔华恋爱时就眩惑于凌叔华的才华,在他编辑的《现代评论》上一篇又一篇地发表凌叔华的小说,还大写文章夸赞女友文章,毫不避嫌。从凌叔华这边看,她一生最看重的也是要尽最大可能施展自己的才华。她和文学教授结婚,就等于和文学结婚。只是她没料到和谁结婚都还有一堆麻烦事。她抱怨作主妇的生涯,时间都是别人的,佣人叫太太,孩子喊声妈,都分你的神,不管你正出神写什么。在一封致巴金的信里,她写道:“一个有丈夫的女人真是公仆。”她只生一个孩子,对唯一的孩子小滢,也似乎不大在意,不怎么管她。小滢说,在母亲看来,生孩子太痛苦,做女人太倒霉。而这位有才华的母亲对于女儿的告诫也很另类:一个女人绝对不要结婚。结了婚,绝对不能给丈夫洗袜子、内裤。绝对不能向一个男人认错,绝对不能。——估计凌叔华也没有为婚外情向丈夫认过错,对丈夫也从来不甚体贴,但她却——理直气壮。

对于婚外恋,凌叔华没有给出什么可资参考的史料,后人仅从朱利安单方面叙事中重构两人恋情,真实情形如何也很难说。我们知道的是,后来凌叔华一直与朱利安母亲以及他大名鼎鼎的姨妈弗吉尼亚·伍尔芙通信,正是伍尔芙的鼓励,促使她写出了后期重要著作《古韵》;50年代她到英国,也是通过朱利安的母亲以及一些念旧的布鲁姆斯伯里成员的帮助,在异域成功办画展,打开个人事业新天地。朱利安留下的关系都被她充分利用起来了。

近来翻看陈学勇先生所著《高门巨族的兰花——凌叔华的一生》,不知怎么就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凌叔华一生努力,但许多事本来开了个好头,却不得善终。与周作人好好地做师生,不料夫君不通国情乱弹“闲话”,被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俩批得灰头土脸,连累她也难以维持师生交谊。与徐志摩交往大概是最脱俗的了,凌叔华记得诗人那些热情的信、热诚的话:“我想我们的力量虽则有限,在我们告别生命之前,我们总得尽力为这丑化中的世界添一些美,为这贱化的标准、堕落的书卷添一些子价值。”还有:“我不能不信人生的底质是善不是恶,是美不是丑,是爱不是恨;这也许是我理想的自骗,但即明知是自骗,这骗也值得,除是到了真不容自骗的时候,要不然我喘着气为什么?”然而,遗憾的是徐志摩死得太早了。与胡适交情也颇深,写信直呼“适之”,一时送鲜鱼,一时邀赏花,当然也少不了托胡适写条子办这事那事。因“八宝箱”两人之间存了芥蒂,但胡适对凌叔华、陈源一直还是照应、帮助的,凌叔华也依然托胡适的门路办事;但她为了“八宝箱”终难释怀,晚年不顾事实地说了胡适不少坏话,打断了本可以成为佳话的终生友谊。她当画家,在英国、法国都成功地开过画展,但异国他乡懂中国画的人还嫌太少了;她当作家是成功了,但她的雄心更大,企望获诺贝尔文学奖,当然失落也大。

这只从高门巨族飞出来的凤鸟,五四新女性,有主见有个性,一辈子努力进取,也取得了成就,但她自己好像并不觉得幸福。

相关文章

经济观察网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