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外交的特色

丁力2012-12-11 14:06

历史常常重复。这让我们有必要多回顾些往事,多做一点思考。晚清曾被涂抹得很黑,仿佛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段。颟顸无能、丧权辱国、割地赔款、民不聊生、农民起义等词汇被常用来描述晚清状况。这些是事实,但不是全部事实。现在回过头去看,晚清政治并不是一无是处,外交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但错误的遗产更持久,直到今天。笛卡尔问:“有那么多新的错误可以犯,为什么还要重复旧的错误呢?”答曰:路径依赖。
  开始讨论之前先“正名”。本文题目中的“外交”和“特色”是常用词,不必多说;“晚清”的定义有些模糊。在“全盘西化”浪潮中,不少人挥舞马克思主义者(包括马克思本人)用西方材料打造的刀片,恣意切割中国历史,“历史分期”成为显学。操刀手们杀死了中国历史。不过,讨论历史仍需一个起点。唐德刚先生以第一次鸦片战争为“晚清”之始,他的《晚清七十年》实际上始于太平天国起事的1850年。
  本文只为行文方便,为“晚清”规定一个期限。主体是慈禧太后掌权的日子,即1861-1908年间。期间太后两次撤帘还政于皇帝,退居二线,但仍大权在握。向前延伸至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的1856年,未来的慈禧太后为咸丰帝生子,母以子贵,渐多干预朝政;向后延伸至1912年初清朝之灭亡,这是权贵继承太后遗志的时期。因此晚清共有56年(1856-1912)。
 

 从自大到自卑
  

满清统治者是骄傲的军事征服者。他们秉承北方野蛮人的血气,在东亚大地上开疆拓土。大局初定之后,“康乾盛世”之盛仍在军事,后来才有了戴震等人的“乾嘉之学”。那时的学术不繁盛,只是与我们的时代相比才显珍贵。乾隆帝夸耀“十全武功”,但在他的统治后期,衰败的景象已经显著。皇帝向往“万邦来朝”的盛世盛景,奴仆们为此重大政治任务不惜一切代价。
  1793年是乾隆皇帝83岁的大寿。同年,英国使臣马戞尔尼来到中国。他一心要完成扩大通商的外交使命,清廷则把他当作前来祝寿的下国贡臣,只想向他展示大清盛世的豪奢。
  英国使团为商业利益而来,却没有和清廷发生利益纠纷,他们因拒绝向皇帝叩头而陷入礼仪纠纷,“宰相”和珅的立场尤为坚定。使团离去时,乾隆帝“赐”给英国国王敕书,曰:“恣尔国王,远在重洋,倾心向化……朕批阅表文,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纳。”皇帝表扬了一通之后,一一拒绝了英国的请求:遣使、通商、传教,理由都是“与天朝体制不合”(原文如此)。多么强大的满清“体制”!
  满清官府糜费万金,款待英国使团,还让他们从陆地行走,以展示盛世。使团看到了民间的聪明才智,也看到了贫穷、落后和专制。他们第一手的见闻录和写真绘画,打破了17-18世纪欧洲人文学者对中国的美妙幻想。到了1820年代,黑格尔严厉批判停滞的东方。马克思继承了他对中国的蔑视,却不会想到他的思想如今在中国硕果仅存——至少表面上如此。
  在英国使团到来之前一年,福康安击退廓尔喀人对西藏的入侵,乾隆帝满意地凑齐了他的“十全武功”,却又担心进入印度的英国对西藏构成新的威胁。马戞尔尼看到了清兵的训练和武器,认定他们不堪一击。这一年,法国向英国宣战,英国将打败拿破仑,赢得战争。
  进入19世纪,中国各地动荡不安,“盛世”不再。扩大通商未遂的英国人转而向中国贩运鸦片。1840年爆发的鸦片战争没有对满清官场造成明显冲击,倒让洪秀全受到西方文化的启发。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官僚们才有所警醒。1860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清皇室逃走,圆明园被焚。次年,咸丰帝死在热河(承德)——乾隆接见马戞尔尼使团的地方。
  在危急时刻,咸丰帝的贵妃、年仅27的叶赫那拉氏发动政变,清除了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走上领导岗位。她就是慈禧太后、小皇帝的生母。朝廷由两位皇太后实行集体领导,慈禧是副职。由于慈安太后性格懦弱,慈禧太后成为主人翁,她开启了本文的“晚清”时代。
  晚清统治者的心态是极度扭曲的。皇帝仓皇出逃,朝廷完成了从自大到自卑的平稳过渡,近似于从主子到奴才的身份转变——他们不懂得什么是“人”。当然,只在面对船坚炮利的“洋人”之时,他们才感到卑下和畏惧。他们对内残酷镇压,肆意践踏愚民;对外献媚,又暗中仇视。在如此不和谐的两端之间,统治者严重心理变态,国家不可能得到良好的治理。
  同治中兴和太后的重要思想
  但是,晚清还是回光返照了。在慈禧太后的领导下,大清出现了拨乱反正的大好局面,史称“同治中兴”。同治(1862-1874)是慈禧的儿皇帝载淳的年号。今年正好是同治元年的150周年。
  晚清人才辈出。在庙堂上,有道光帝第六子、议政王奕䜣,他因推动洋务运动而被称为“鬼子六”。在地方上,涌现出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胡林翼等一大批优秀的高级干部,后来又有张之洞等人。他们忠于大清,勇于任事。在他们的努力下,朝廷平定了多年来死人无数的太平天国、捻军和西北边疆的反叛,维护了原本不存在的稳定。
  在维稳过程中,大清坚持改革开放,大搞洋务运动,建立起一整套近代工业体系,用短短30多年走完了西方用了一个世纪的工业化道路——在20世纪后半期,中国又以相近的速度重新走了两次,至今仍在走着。太后大力推动军事现代化建设,建立了亚洲最强大的海军,虽然后来打了大败仗。
  皇帝的“盛世”往往是百姓的哀世。“盛世”之后的“中兴”境况更差。清廷的高压统治为历史罕见,煌煌华夏文明的继承人只剩下吃饭这一要务。百姓甚至谈不上“生存”,只是在“载舟”的重负中苟且偷生而已。太后没有能够挽救大清。王朝一直摇摇欲坠,终于坠毁。
  为逃避外敌入侵,慈禧太后两次从北京仓皇逃走,终于领教了洋人的可怖。戊戌政变时,权贵们的原则是“宁赠友邦,不予家奴”。这句话出自军机大臣刚毅(因为鼓动“家奴”排外,义和团之后,刚毅是“友邦”要求处死的12名满清高官之一,幸好他已病死),他深入领会了太后的重要思想——国家及国家的一切都是统治者的私产,可以私相赠送外国友人甚至反华人士,就是不给“家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之后提出《议和大纲》12条,没有要求太后下台的内容。于是太后以被囚禁的光绪帝的名义下诏曰:“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既有悔祸之机,宜颁自责之诏。”明文规定了晚清第一项涉外基本国策是讨友邦的“欢心”。列强既然给了她“悔祸之机”,太后就完全顾不上“家奴”,只关心她的权力基础“中华之物力”了。
  这就是太后的重要思想。英国人约翰·濮兰德曾长时间近距离观察晚清政治运作。他总结说:“官僚统治集团准备丢弃金钱和土地,除了代表显贵们社会等级的傲慢自大之外,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丢弃。”是的,除了傲慢和私利,权贵们可以丢弃一切,毁灭一切——包括国家和人民。
  

紧紧追随俄国
  

自卑者没有自己的目标,必然跟随他人。中国以俄国为师已有100多年,两国交往之始更在“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之前。17世纪中叶清兵南下之时,俄国正向他们的东北老家突进。1689年,康熙28年,双方在边境冲突之后签署《尼布楚条约》,划定边界。在这一年,彼得大帝独掌大权,将开始改革。双方在100多年后再次相遇时,力量对比已经非常悬殊。
  领土扩张并不总是国家政策,很多时候还依赖个人的英雄行为,古今中外概莫例外。尼古拉·穆拉维约夫是一位有强烈进取心的俄国人。他任东西伯利亚总督期间(1847-1861),发生了俄国与英法的克里米亚战争。他不仅尽力抵挡英法在远东沿海地区向俄国目标的进攻,还向东南方向推进俄国势力,侵占土地。
  克里米亚战争在1856年结束,英法获胜,遏制了俄国向土耳其方向的扩张。双方的敌意没有因战争结束而减少。俄国既受挫于西亚,便转向东方扩张。英国也再接再厉,于1856年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法国随后加入英国。英法没有想到,这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竟然是它们的敌人俄国。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清廷不仅要和英法联军作战,还要和太平军、捻军作战,无暇顾及东北。趁此机会,1858年5月28日,穆拉维约夫以武力迫使黑龙江将军奕山签署《瑷珲条约》,割走黑龙江以北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清廷没有批准这个条约。
  俄国外交官与英法一起向清廷施压牟利,却又伪装为居间调解人,两面讨好,把两边都蒙在鼓里。1857年,曾经担任驻英、法海军武官的普提雅廷出任驻华公使。在他的威胁利诱之下,1858年6月13日,清廷与俄国签订《天津条约》。俄国没有开战,就获得在华通商、领事裁判权、传教、最惠国等一系列优惠待遇。半个月后,战胜的英法才先后与清廷签订类似内容的《天津条约》。1860年,曾任驻英使馆陆军武官的伊格纳季耶夫出任驻华公使。1860年11月14日,中俄签订《北京条约》,清廷不仅承认了《瑷珲条约》,还为了感谢伊格纳季耶夫“斡旋”和平之功,把乌苏里江以东4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瑷珲条约》规定由两国共管)让给俄国,并为西北44万平方公里土地在4年后划给俄国做了铺垫。相比之下,除了得到赔款之外,焦头烂额打了胜仗的英法两国在它们各自的《北京条约》中却所得甚少。
  俄国不以此为满足,它要继续南侵,建立“黄俄罗斯”。这时,维新后的日本国力大增,也开始向东亚大陆扩张。1895年,清朝在甲午战争中惨败,不仅失去朝鲜,东北也受到日本威胁。俄国的干涉阻止了日本占据辽东半岛,只因为它也想得到这块土地。李鸿章远赴俄国参加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礼。他于1896年6月3日在莫斯科签订《中俄密约》。两国同意在未来对日本作战时全力支持对方;作为结盟的条件,俄国取得在东北修筑铁路的权力。
  结盟密约没有缓和俄国的入侵。1900年,在清廷与八国联军作战之际,俄国派出20万大军全面占领东北。后来在国际压力下,俄国撤出了部分在东北的军队。八国联军共有68659人,其中俄军有2900名,仅占4.2%——俄国把主力派往了东北。但在辛丑条约规定的全部4.5亿两白银的赔款中,俄国拿走1.3亿多两,占总额的29%。出兵最多的德国只得到20%的银子。
  以日本为假想敌的《中俄密约》的有效期是15年。因为俄国的侵略势头太甚,在1904-1905年日俄争夺东北的战争中,清廷宣布“局外中立”,暗中同情日本。清廷只能作壁上观,根本没有实力参加那样的一场现代大战。专制的俄国担心国内将爆发革命,军队又极其腐败无能,最后被新兴的日本打败。
  俄国权贵并不都认为远东的新领土是必要的。主要批评者认为,西伯利亚原来是一个封闭的大口袋,那里的流放者无处可逃。穆拉维约夫把领土扩张到海边,扯漏了这个口袋。穆拉维约夫反驳说,他已经在萨哈林岛修建了一个设施完备的监狱。俄国统治者无情地镇压本国的有思想者,以便更加残酷地压榨剥削其他人。这大概是他们一再成为晚清老师的原因吧。
  在外敌入侵的紧迫局势中,晚清朝廷仍不允许汉人向东北迁徙,终于失去了那里的土地,“宁赠友邦,不与家奴”了。可是,如果人民没有自由,更多的领土也不过是一座更大的监狱。
  不要指责俄国。俄国谋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这是国际政治的常态。晚清朝廷缺乏头脑,紧紧追随俄国,却深受其害。但俄国外交手段还将在中国取得更大成功。实际上,如果追寻20世纪中国历史的源头,我们将找到19世纪中后期至20世纪初的俄国;在一些方面,晚清反而与今天的中国疏离了。在晚清灭亡后不久,中国历史又一次中断,所以今天的局势与晚清有相通之处。中方现在只怪俄国当初的扩张,却不知道应该悔改那些愚蠢的政策。中方需要从百年迷梦中醒来,不再唯俄国马首是瞻,不再听从俄国指令,开始实行独立自主的外交。
  

模糊的属国地位
  

在接见英国使团的时候,乾隆皇帝心里装着“天下”观念。清廷接受朝贡,然后超额回赠,维持朝贡体系,把各国貌似紧密地团结在以皇帝为核心的朝廷周围。在远近不同的朝贡国之中,朝鲜是与朝廷关系最为密切,也是华夏文明的继承人,号称“小中华”。到了晚清,往日的“天下”已经被打破,可是朝廷还要维持“大国”的面子,却不敢也无力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当太后和朝廷没头没脑地追随他国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有胆量保护属国呢?
  在1870年代,洋人袭扰封闭的朝鲜。朝鲜拒绝与他们交往,坚称是大清的属国,无权处理外交事务。他们还没有想到把国王变成宇宙中心。1871年,北京的总理衙门对美国外交官说:“本衙门以朝鲜虽系属国,一切政教禁令,皆由该国主持,中国向不过问。”道出了“朝贡体系”的特色。衙门同意代美国向朝鲜转交外交信函,却又推卸说:“该国有无回书,难以预度。”属国没有大事不登门,在危机时,宗主国却必须帮助解决它。这样就把朝廷置于被动。
  日本在1872年吞并琉球,1874年又犯台湾,也一直在筹谋“征韩”。李鸿章很早就忧心忡忡地看着日本崛起。1876年初,他预见到朝鲜将在日本入侵时“求救大邦”。大邦即满清。李鸿章说,如果对请求置之不理,将使朝鲜失望,日本生出侵略野心,而使清廷“薄待属国”。在道义的责任之外,李鸿章还有地缘政治的考虑:“更恐朝鲜为日本凌逼,或加以侵占,东三省根本重地遂失藩蔽。有唇亡齿寒之忧,后患尤不胜言”。
  1882年夏,朝鲜发生“壬午兵变”,国王被废。宗主国出兵,恢复了原来的秩序。这时,朝鲜王室真心实意地依赖朝廷;人们对哪个是宗主国、哪个是属国也没有疑问;朝廷更没有向朝鲜割让土地。此后,朝鲜窥破晚清的虚弱,开始强调“自主”,而另觅新主。日本利用朝鲜地位的模糊性侵占朝鲜。甲午战争时,在朝鲜的清军有顽强抵抗的,也有一触即溃,望风而逃的。甲午战后,日本人在朝鲜杀亲俄派,扶亲日派,然后又打败俄国,把朝鲜变为殖民地。
  朝鲜出现危机的时候,法国正步步紧逼清朝的另一个属国越南。冯子材、刘永福等将领进入越南抗击法国入侵,虽然间有胜利,却不得不逐步后退。1884年,法国舰队攻击福建马江,击毁南洋舰队的多艘舰只。1885年,中法签订《天津条约》,法国取代满清成为越南的宗主国。晚清丧失了边疆地区和华夏文化圈的外围(在许多方面,外围比满清更好地保存了华夏传统)。列强的下一步是瓜分中国本土。
  日本和法国是与清朝完全不同的另一类宗主国,它们严密地控制附庸。现代国家号称平等,属国之说似乎过时。清廷当初曾说过,它与朝鲜之间的宗主国—属国关系“有名无实”,而现在这种关系在一些国家间则是“有实无名”。美国在日、韩的地位很明确,干涉内政也多。美国对这两国的安全承担义务,不得不如此。如果宗主国只负责出钱供养,却不敢或不能干涉属国,而属国又对它心怀不满,这个特色模式不仅浪费纳税人的钱,还潜藏着很大的危险。
  当然,晚清在朝鲜问题上的被动,主要不是外交官脑力不济,而是国家实力不济。处理朝鲜问题的官员,如李鸿章、马建忠、袁世凯等人,都非常出色。但他们的操作空间非常小。因为以强国为目标的洋务运动没有成功,外交和战争也就跟着失败了。朝廷自身尚且难保,更顾不上维护属国了。
 

 义和团运动终结洋务运动
  

晚清时,重大危机一个接一个,后人都有应接不暇之感,更可想而知当时主事者的压力。其实,在统治阶层,有远见卓识并为国家宵衣旰食的只是少数,大多数人昏庸腐败,目光短浅,甚至还沉睡在“盛世”的大国迷梦里。洋务运动是在英国舰炮轰开国门之后、清廷在镇压太平军的需要中产生的改革开放。1861年,湘军正与太平军酣战,胡林翼初次看到江中英国火轮,吐血坠马,不日而亡。他明白,洋人的先进武器和武器平台必将成为中国的大患。“洋务运动”又称为“自强运动”。两者是同一事件的不同侧面。推动者为了“自强”,旁观者只看到“洋务”,因此反对中国的第一次工业化。反对者既有朝臣,也有农民。义和团发源于农村下层,相信超自然力量,容易受到流言的鼓动。这种组织一向是专制政权警惕的敌对势力。在晚清,帝国主义在华扩张,传教士和洋教徒借势欺压官府和平民,激起义和团排外。义和团先受到一些权贵的支持,后受到太后的利用,接受招安,走与朝廷相结合的道路,其中蕴藏的力量被提前释放出来,没有发展成另一场经由暴力改朝换代的“农民起义”。
  义和团运动本来受官府镇压,在1900年的迅速壮大却是离不开太后的支持和指导,也离不开她的生日庆典。太后为了1894年的60周年(虚岁)大庆,挪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以及中海、南海、北海,金额可建两支北洋舰队。太后大庆时,清兵正在败退。因为甲午战败,才有了试图振作的1898年戊戌变法。在变法过程中,太后至高无上的权力受到触动,于是她囚禁了光绪皇帝。可是,无论根据祖宗之法还是“国际惯例”,太后再次垂帘听政都不“合法”。
  国内没有力量能够阻止太后囚禁甚至废掉皇帝——名义上的皇朝主人——但她感到“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其实太后多虑了,列强最关心的是它们的利益,批评大清体制只是旁业。在个人权力受到严重威胁之时,明白的太后变糊涂了。太后听信了谣言:列强下最后通牒,要求她还政于光绪皇帝。为了阻止这些国家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1900年6月21日,太后下诏向11国宣战。可是,大清的正规军连其中的一国都打不过,怎么能同时和11个强国对抗?太后不得不相信“民心可用”。她决定走群众路线,借用义和团员们刀枪不入的神通。
  义和团从四面八方开进京城。他们屠杀天主教徒很顺利,围攻使馆区却没有进展。太后很快认识到,义和团员的神功是靠不住的,于是对他们痛下杀手。她要永葆光荣正确的太后形象。出逃的太后以皇帝的名义下谕称:“拳匪构乱,开衅友邦。”把滥杀无辜的责任推给义和团。朝廷的工作重心转向了“结与国之欢心”。只因太后一时激动,百姓血流千里,国家蒙难。
  濮兰德说,甲午战争前,“当危机发生的时候,北京政府像以前一样一片哗然和狂怒,但仍旧不关心问题的本质和中国所面对的强大力量”。这种愚昧状况在1900年没有改变,以后也没有改变。官府鼓动群众在喧哗和愤怒中大肆破坏,然后抛弃他们。没有人深究“问题的本质”。爱国是一种朴素的感情,超出这个范围,爱国就成为一个高级技术活,没有相应的知识就会害国。义和团员们还谈不上爱国。他们处在梁启超所说的“只知有朝廷,不知有国家”的时代。朝廷消灭了国家,让他们无国可爱;而且朝廷极端蔑视这些屁民,视之如草芥。
  义和团运动是自闭思想在民间结下的果实,在朝廷和官府也不乏同路人。洋务运动在敌视的氛围中发展,已经步履艰难,只能以模仿西方工业技术为己任,无力再向前迈进。官商一体的企业成为官员腐败的渊薮。官营企业和官督企业就是衙门,像衙门一样昂贵、低效、无知和霸道,管理者也像官僚一样以升官发财为指导思想。实际上,他们都属于官僚阶层。
  义和团运动和洋务运动都不是外交本身。但前者是对外交政策的直接反应,后者是外交政策促成的结果,而两者又都对外交有重大影响,改变了外交的轨迹。
  日本是位于华夏文明边缘的一个岛国,几乎与中国同步开始学习西方。它们的成绩如何?战争是最好的考试。在甲午战争中,清王朝的所有“自强”努力似乎都白费了。甲午战争在物质成就方面结束了洋务运动,虽然不仅限于物质成就。其实,在更早的1884年中法马江海战中,洋务运动已经遭受重挫。戊戌变法试图有所挽救,也失败了。数年后,义和团运动又在精神上终结了洋务运动,最排外的本土特色战胜了通过学习西方走向自强的愿望。不过,洋务运动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模式的失败,不是学习的失败。“自强”仍然离不开“洋务”。
  于是,清廷还剩下最后一步:实行“新政”,在更深层次上实行改革。
  

体用之争终结大清
  

参加过戊戌变法的王照说:“慈禧但知权力,绝无政见,纯为家务之争。”太后的“家务”其实就是“国务”。王照认为,如果维新派以太后的名义推行新政策,或许可以成功。反对维新的陈夔龙也说:慈禧“并无仇视新法之意,徒以利害切身,一闻警告,即刻由淀园还京”。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不是太后反对改革,而是改革损害了她的权力。国务就是家务,太后是唯一的主人。
  列强仍是太后的友邦。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提出《议和大纲》十二条,没有让慈禧下台的条款。王朝受到沉重打击,太后却度过了个人危机,松了一口气。为了继续维持统治,太后也要改革,实行“新政”了。在大厦将倾之时,她怎么也要做做样子,在危墙上支几根柱子。至于这些柱子是否能够承重,甚至被支撑的部位能否承受住柱子,这些好像都不太重要。
  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梁启超问:“中国之言改革,三十年于兹矣,然而不见改革之效,而徒增其弊,何也?”(《戊戌政变记》)朝廷高谈改革30年却不见成效,为什么?梁启超自己回答说,这是因为只有布新,没有除旧,新政反而增加了旧政积弊的危害。权力越集中,百姓受到的伤害越深,国家越没有希望。枝节的修补于事无补。如果不改变权力结构,无论新政的动机如何善良,权贵和官僚都必将充分利用原有的以及变法所带来的全部机会自肥,受到伤害的总是百姓。北宋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原因也在这里。宋之后,专制的程度加重了许多。
  一国的外交总是受到内政的驱动,干涉其他国家的内政,为本国谋取利益。即使在一个自闭的国家,也没有完全独立的内政。在走投无路之时,朝廷也要向外国学习政治了。所以,晚清的政治体制改革是洋务的一部分——虽然洋务运动已经失败——也是广义的外交的一部分。
  从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到1905年6月载泽等“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共有65年。饱受打击的清廷终于要考察洋政了。大张旗鼓的考察团在北京出发时受到吴樾的炸弹袭击。吴樾不是要阻挠政治改革的保守党,相反,他是革命党。那时的主要对立已经不在保守派与改革派之间,而在改革派与革命党之间。在改革在与革命的赛跑中,吴樾决心让革命跑到前面。
  1905年10月,连俄国都在实行宪政,列强已无严格意义上的专制制度。太后尚有脸面,不愿落在后面太远。载泽等人在年底再次出发。1906年夏回国后,载泽奏请太后立宪。他说:“奴才”“以为宪法之行,利于国,利于民,而最不利于官。若非公忠谋国之臣,化私心,破成见,则必有多为之说以荧惑圣听者”。载泽直指只有忠于国家的官员才可能支持宪政。9月1日,清廷宣布“预备立宪”,虽有举措,却缺乏决心。改革一路扭扭捏捏,终于没有跑赢革命。
  改革应当是在政权尚有生命力时的举措。在危楼里推动改革,极难逃脱被垮楼埋葬的结局——除非是“保护性拆除”。李鸿章是明白人,他被称为“裱糊匠”,只做室内装修。当然,他也没有权力改动房屋结构。预备立宪两年后,太后去世。出过洋的载泽继承她的遗志,继续推动立宪,但无力改变政局。1928年,军阀孙殿英掘墓,清王室派载泽去东陵重新安葬太后的遗体。作为奴才和侄女婿,他只能为太后做这些了。东陵被盗的次年,载泽郁郁而终。
  清廷的几何学是部分大于整体,大清高于中国。在风雨飘摇中,有朝臣谴责改良派“只保中国,不保大清”。满清的少数统治者把他们自己凌驾在国家之上,宣称不保大清就是不爱中国。这是非常奇特的爱国主义。他们的第一核心利益是维护以太后(皇帝是太后的傀儡)为核心的满清政权。他们不明白,失去中国,也就失去了大清。他们在北方已没有退路。
  晚清的时尚口号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是一个伪命题,只能在极度扭曲和丑恶的现实中存在,近似当今的话头“不想做大桥建筑承包商的厨子不是杰出的奢侈品推销员”。体用是一个连续的整体,体用不二,用是体的表露。如果切断两者的一体性,必然把两者都杀死,晚清至今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二分法不是中国哲学的传统,华洋二分是荒唐无知的表现。中西有冲突,却从来不是完全分裂和对抗的,况且“中”与“西”都不是孤立和坚固的实体。
  张之洞在《劝学篇·序》说“西艺非要,西政为要。”但他的“政”不是政治制度,而是教育、财政等诸多系统的混杂体。他的“保国、保教、保种”目的没有达到。张之洞又说:“吾恐中国之祸,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内矣。”这次他说对了,而且“祸”就在庙堂之上。
  张之洞在晚年有所改变。1907年9月,他卸去湖广总督一职,入京担任宪政编查馆大臣。在接受慈禧太后接见时,他提出“立宪实行,愈速愈妙;预备两字,实在误国”。太后不置可否。年迈的张之洞很知趣,此后不再倡言立宪。在去世前不久,他劝摄政王载沣重视民间舆论,不要激起民变。载沣回答:“有兵在!”张之洞很愤怒:“国家养兵,岂是用来打老百姓的!”他感叹道:“不意闻亡国之言!”1909年10月4日,载沣去看望病重的张之洞。载沣离去后,张之洞叹曰:“国运尽矣!”他在这一天去世。文革中,张之洞被掘墓抛尸。此“体”是何“体”?此“用”是何“用”?他已不能回答了。
  朝廷大员排斥外国政治文明,所以才会有被包围的错觉。同时,他们为了维护专制权力,又不得不和外国交往,向外国学习技术,后来更要享受西方的奢华生活,这是对“西学为用”的活学活用。在这种精神分裂和精神错乱中,外交怎么可能游刃有余?
  令人惊叹的不是大清的突然垮掉,而是它居然维持了那么久才倒下。所有可能的生存机会,晚清似乎都幸运地得到了。更令人惊叹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晚清丢掉了所有可能扭转中国命运的那些机会。最后,权贵们只做一件大事:疯狂地搜刮民脂民膏——无论这个“民”是法定的“家奴”还是“主人”。1912年清帝退位时,隆裕太后哀叹“一般亲贵,无一事不卖,无一缺不卖”。丧心病狂地贪腐必然导致灭亡,而且满清贵人们还没有外国护照和账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