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方也/文 送完了灶君爷,便进入了年夜饭筹备最紧张的时候了,预订扫房子备餐具,天天有做不完的事。
年货置办讲求节奏,到了这个时候,年夜饭上要用到的禽肉类该都订下了,太早去寻,一般都买不到最好的货色,狡猾的商人总希望把成色好的捂着好等坐地起价;若不疾不徐年三十前两天再去,就只能认宰了。
每年最费心思的其实是乳猪。中国菜里对猪肉百转千回的特殊情感外国人绝对理解不了,在众多的肉类中,猪肉无疑是最能象征丰足的一种,如果中国人要请顿像样的客,桌上就一定要呈完整块状的大肉,火腩是礼貌,一道烤猪才是上得神台下得餐桌。
虽说现在大多数的菜都摆脱了时令性,但要说有什么菜平时再想吃也不会轻易去做的,那就是烤乳猪了。乳猪的乳字,更多的是强调品种而非猪的年龄。我家在桂西山区,附近最适合做这道菜的猪是巴马香猪,还有它的表妹七里香猪——这些小猪天生就长得不大。小时候外婆家住平房,提前买来的小猪就养在后院里。头小,腿短,肚子大,像只芭蕉。身上有黑斑,两头乌中间白的是血统最纯正的。
烤乳猪要选10斤左右的,太大肉老了,太小有奶膻味。这些好猪肉完全经得起你惯常审视和牛的犀利眼光,以花腩为例,猪肉的肉香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那层肥油的脂香,太多才流于廉价。好肉拼的就是比例,泾渭分明又浑然一体,最瘦的地方往往连着有一线肥,最肥之处却往往附着一小点瘦。肥肉洁白,瘦肉肌理光泽——你毫不怀疑它们曾有过在林子里拱土打滚的美好时光。我对猪肉的偏执大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由奢入俭难,离家多年现在在北京的厨房里反倒兴趣乏乏了。
真正好的香猪,市场上是没有的。它们养在没有功利心的农户深闺,主人不会为了增产去瞎配种,甚至懒得专门去买饲料,就喂些剩饭猪草玉米番薯藤,不为卖上价,农村人节俭,藏着掖着就为年节桌上添几大碗。好猪可遇不可求,爸爸门路不少,年轻时下乡插队时一起插秧的老乡到现在还保持着联系,年节时送点自家打的新米,帮手寻几只香猪土鸡。
猪崽买回来,自家烤箱对付不了,要送到烧腊店,宰杀清洗干净后,用小钢扦戳几个小洞,再煨腐乳汁、大蒜、酒、盐,里里外外按摩一番,然后撑开风干,用明炉或暗炉烤。成品肉色红彤彤,外皮烤得油光酥脆,妙在内里的肉质却非常幼嫩。
外公是广东人,小时候随父母家姐来广西讨生活,如今长辈都不在了,他对于吃食的规矩一点不少。
干贝、干香菇、蚝豉大约一个月前就要备好,香菇要买两种,花菇色白,轻身,摸上去沟沟坎坎的,菇身肥厚,一浸开后就足足大两三倍,绝对够称。另一种是香信,广西人大多会选择桂黔交界林地里出产的,那里气候凉爽干燥,出产的香信腿细个小肉薄,不过胜在香气浓郁,适合自家煲汤。
除去鲍翅的信徒,接地气的人家,年夜饭食材的潮流推移快得有点随心所欲。不过走地鸡必不可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的平房里,年三十一大早,凌晨四五点天刚蒙蒙亮,大人就起床为晚饭奔波了,需要长时间操作的食材都摆到小院子中间,那里也临时兼做家禽屠宰场。年夜饭的序幕通常以鸡的撕鸣开始,杀鸡是男人的事,鸡的无望痛苦与舅舅们隐隐的希翼交缠着一同到来。
鸡是要留全尸,香菇炆鸡这样把鸡切成块状的菜是上不了神台供奉祖先的,年节的菜式,说头比做法还讲究。无论喜不喜欢,年货里生菜、芹菜、小葱都是整棵带根的,取有头有尾之意,慈菇的蒂少一寸都不行,最好是刚挖出来新鲜水灵的,莲藕象征节节高,藕节上的新芽抽几枝新芽,年前一天去买衿贵地养在水里,碰掉一根都是要触霉头的。
年货的麻烦处都在细节。前几年家里小辈也提过,年饭要不就去外面馆子吃得了,长辈们前前后后忙一个月,十几盘菜就为了那几个小时,这样算起来,性价比实在太低。
家里老人反对,平常人家,一年到头,值得夸耀的无非也就是“人气”二字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那些饭桌上玩着手机的年轻人,兴奋点早已不在这些精心准备的菜肴上,这样的排场,或许也真是过一年少一年了。
大约已有十多年,我再也没有出现在家中年货筹备的场合了,过年前几天匆匆归家,大年夜心安理得的坐享其成。只是年岁渐长,舌头和味觉都失了上进心,时时消极倦怠,总会想起一年到头那一桌丰富却不甚精美的吃食。千里迢迢的这顿饭总归还是意气作祟吧,小时候吃过的,都会在胃和唇舌之间,根植此生无法更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