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怎么办
导语:

张延龙

西安——拥有周秦汉唐四大古都遗址,十三朝古都,也许是中国最厚重、最特殊城市——最近屡屡陷入舆论争端,从阿房宫景区,到兴教寺,每一次地方政府的决策都受到了强力的舆论反弹,当事者与围观者各说各话,分歧毕现。

然细察之下,又会发现许多争论多有误会。比如这次兴教寺事件,世人多以为是要拆寺、拆玄奘舍利塔,毁千载文物于一旦;而据西安市长安区的官员讲,事实只是要拆除和复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修建的僧寮、禅堂”,因为这些建筑多为现代建筑,“影响了整个寺庙的风格”,“绝不会动舍利塔等文物”。

又比如说阿房宫景区事件,当地的官员对我说,行事的背景是按照国家文物局的要求,在阿房宫遗址上建设面积几平方公里的考古遗址公园,对大遗址进行整体保护,而因被拆除受到关注的“阿房宫景区”,其实是一家十几年前民营企业投资的商业景点,因为不符合后来国家文物局批复的文物保护规划,所以必须拆除——这跟对生活在遗址上村民的拆迁和安置,是一个道理。他也很不理解,为什么一件保护文化遗址、也有利于当地村民的事情,会引起那样大的反对和讨论。

要厘清这些分歧乱源,则需要从西安的“特殊性”,回溯当代西安城的发展模式。

西安市建成区400余平方公里,其中四大古都遗址100余平方公里,佛教八宗祖庭有其六,其他大小文化遗址不计其数,更无论秦、汉、唐历代帝陵、名臣墓冢。这些在外界看来是宝贵财富,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是当地发展的“包袱”。

比如唐大明宫遗址和汉长安城遗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地的做法是“被动保护”,即不在遗址上安排大型工业项目、市政设施,但由于遗址范围实在太大,对于百余年来已经安居生活在其上的村镇,只能听之任之。这样一来,单靠文物部门条线来保护遗址,力有不逮,而村民也由于周近缺乏产业,生活困苦。唐大明宫遗址和汉长安城遗址启动改造前,我都曾前往探访,亲见那里的破败景象。

而近十年来,随着城市化运动和旅游业的勃兴,西安开始用新思路来解决问题,尝试把“包袱”变成“财富”。最著名莫过于曲江模式,所谓“文化立区,旅游兴区”,看似复杂,说来也简单,即依托遗址,建设大面积的公共公园——其实主要是拆迁、绿化、种草,按照文物专家的要求,在一些重要遗址连树都不许种,以此改善周边环境,这与当下城市化进程一拍即合:公园附近的房子一定是最贵的,地方政府分享了土地红利,也塑造了旅游产业。

就我所知,地方政府一般不太会触及文物“红线”,他们所能做的,基本只是在遗址的外围划定一个圈,进行一些商业、居住的开发,以对整个遗址区做开发资金平衡。但问题在于,在公众眼里,遗址具有一定的“神圣性”,很多人对于文化遗址的保护区、控制区并没有明确概念,但一些项目只要涉及到遗址,就会招致直觉上的反感和反对。

有人说,特殊的文化遗址应该完全由中央财政出资保护,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搞半市场化运作,商业气息太重。这样做好不好?当然好,我想西安市政府会第一个举手赞成,但问题是西安太特殊了——大小遗址百余平方公里,且与城市建成区高度重合,动辄几万人的拆迁安置量、几十亿上百亿的建设费用,这钱中央政府能出吗?

所以讲,要摆脱眼下局面,抹平分歧,路有两条:

其一,中央政府明确西安作为历史文化特区城市的地位——现在既然高调提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那西安无疑是最具标志性的城市,在历史上,它不仅是海内外华人的精神之都,也是日本、韩国以及欧美汉学界眼中的“不朽之都”,在此基础上,由中央政府给予每年数十亿计的专款、专项支持,完全由文物部门牵头,保护好西安的大遗址,彻底恢复长安“华夏故都”人文风貌,如此皆大欢喜。

其二,地方政府继续“自力更生”,以保护带动开发,以商业回哺保护,但在基本的规划、决策上,改变过去专业化、条线化的决策模式,在前期开诚布公,大范围引入市民讨论,凝聚社会共识。既然保护,就需要成本,具体谁出钱、怎么收回、什么模式,这些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讲,遗址的规划、遗址外围的规划开发,不仅要听文物部门的意见、城市规划专家的意见,也要听取所有市民的意见。

对遗址保护,地方政府惯常的做法是参照文物、规划部门意见,走专业化、技术化的闭门论证会决策模式。但是他们常常忘了,公众为什么会对遗址敏感?为什么会对西安的遗址特别敏感?

是因为最普通的中国人眼里,那是来自周秦汉唐的“祖宗留下的东西”——不管是不是在严格的文物保护区,大多数人的心态就是,“祖宗留下的东西,你不能乱动,乱动就是不对”。对于重要的遗址区保护开发,建立一个广泛征询市民甚至全世界华人意见讨论的机制,这样做,前期工作繁琐一些,慢一些,但但凡有这样一点“认祖归宗”之心,后面工作更易开展。

说到底,历史遗址是个文化概念,而非割裂的文物概念和商业概念,对其保护改造,需要有法有据,更需要文化认同,并由此产生社会共识、凝聚社会合力。具体到西安,地方政府行事底线若仅止于不撞文物红线,则必产生文化误会和冲突,西安的大遗址保护工作刚刚起步,此认识若不清晰,习惯若不更易,后面只会误会更多、冲突更频繁、工作更艰难。

日本有一部纪录片《城市的远见》,讲京都的规划与景观在新时代的挑战下,也曾有持续数十年的争论,但最终,对历史、环境和传统的关怀和尊重,对普通京都市民文化共识的凝聚,对人间情味的容纳,引领京都作为日本传统之都,走向未来。众所周知,京都是以唐长安城为蓝图兴建,我们期待西安的主政者也能有这样的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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