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火山笔记
导语:可以在攀登的时候感受到脚下这片山体有暗潜的生命力,猜测它不可琢磨的性情,就像对待一个爱人。

经济观察报 李黎/文 如果你期望在地球上看到月球地貌或是世界尽头的景象,如果你厌倦了著名景点山上山下繁盛的观光人群,那么去印度尼西亚这个拥有400多座火山的国度。在这400多座里,其中120多座都是活火山。你可以在攀登的时候感受到脚下这片山体有暗潜的生命力,猜测它不可琢磨的性情,就像对待一个爱人。

远离巴厘岛熙熙攘攘的观光客人群,选择东爪哇作为火山观光的起点。在去印尼苏腊巴亚的夜航飞机上做了个好玩的梦。一个昏暗的只有电风扇呜呜转的小旅行社,各种宣传单上有好几个附近东爪哇的火山短途行程,还竟然印着埃及和土耳其。都来酒店接送,价格也居然都差不多。我十分惊讶地问那个接待员:“什么时候埃及也在印尼旁边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方回答:“自从喀拉喀托火山爆发之后,形成新的大陆,就这样了。”醒来想起也许是最近读了许多关于几次重要火山爆发对人类产生的深刻影响,而那几次爆发里几乎99%都发生在亚洲,印尼。

Bromo (婆罗摩火山,东爪哇)

从印尼第二大城市的苏腊巴亚出发并在正午抵达庞越(Probolinggo)小镇时,在那个粉红火烈鸟色立满柱子的小车站,我以为自己抵达了20世纪初期的亚洲。车站小店里电扇嘎嘎转动摆满玻璃汽水瓶的景象,像极了夜间飞行时的那个梦境。这里不可能有出租车,我坐上一辆像轮椅般的三轮车。

在一家叫熔岩熔岩的小旅店吃完晚餐回房间,才19点,走廊外的植物就只能看见黑暗里影影绰绰的轮廓了。赤道上的黄昏是以那种迅速下坠的姿态沉进黑暗里的。火山下的小镇飘荡着清真寺连绵不绝的晚间祷唱声。此后我发现,无论是在庞越这种尚且是小城规模的火山镇,还是之后宜珍(Ijen)山脚下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村庄,清晨、午后和傍晚都能听到穆斯林的吟唱。和佛教平静的诵经声不同的是,他们沙哑的歌声里有诉说的悠远感。入夜后几乎没有多少可转悠消费的场所。而事实上,火山爱好者们在黄昏后多半选择尽早休息,因为所有的火山徒步都是从凌晨时分开始。所以在印尼的日子里,但凡是火山前夜,都是安静的,像是仪式前肃穆的沉寂。

去Bromo火山的前夜,外面下着雨,想着明天凌晨上山的路大概会是湿的,依然也得强迫入睡存储体力。凌晨三点,在旅馆前台代理定的车准时到达,拼车的是一对德国夫妇。和之后每次进山的路程都一样的是,前方永远是不可琢磨的山林雾气,车灯在黑暗的雾里只能看到很短的路程,路两旁的绿色和黄色的警示牌都是模糊的。从面包车换到越野吉普,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到了Bromo山脚,拧亮头顶的探照灯,加入沉默的徒步上山的人群。这是三座火山里最最轻松的路程,只一公里多的上山路就抵达日出观景台,大家都轻手轻脚,因为山坡上还有好些仍在睡袋里做梦的人。在日光未亮之前睁大眼往浓雾里看,只有远方黑暗里的星星点点光亮。到黎明时分,终于看得到雾气里悬崖的轮廓,以及悬崖边那个高地上的小镇灯火。它对面如同隔了茫茫世界的雾气另一端,是黑暗里像巨大野兽一样蛰伏的Bromo火山群。

我猜想所有在晨曦里看见火山的人,都不愿也无能为力以言语描述眼前看到的景象。寂寥,空旷,原始如蛮荒时代,在光亮里慢慢浮现所有轮廓的火山群递变景色,像从星系之外,被生生搬到了人间而且马上就会从眼前消失一样。Bromo属于腾格尔火山群,有着如月球表面般的迷人地貌。印尼人认为在巨大的腾格尔火山群里,Bromo是其灵魂。火山群陡峭的山体笔直地矗立在辽阔的熔岩沙平原也就是当地人俗称的沙海之上。这片荒无人烟的地带给人以月球之上,世界冷酷仙境的感觉,尤其是在日出之时。火山爱好者们无论之前和之前再攀爬过海拔多高地势多么奇特的活火山,Bromo都绝对会是脱离了所有人类所衡量的山体数据,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而观看这个火山群的日出景色,比之后穿越茫茫沙海登上Bromo俯视它白烟弥漫的火山口要迷人许多。当晨曦的光芒万丈出现时,后面遥远的Semeru火山和旁边冒烟的火山口成为一片只在19世纪描绘蛮荒时代的画作里才能见到的景象,周身散发着不真实的气息。

Ijen (宜珍火山,东爪哇)

就海拔和攀登难易而言,Bromo给人的感觉像是个穿着长袜,少年般的男孩子。而Ijen的地貌像是个严谨,诗意,冷淡的贵妇。至于此行最后的Merapi,是脾气阴郁不可捉摸的老魔鬼。之所以说Ijen像女人,也许是因为火山口下那汪莹澈的硫酸湖,以及在大约3公里崎岖的上山徒步里,可以看见的各式各样形态奇特的巨大的云,如同是Ijen客厅里慢慢流动的华丽幻灯片。我们一共只有9个人。除了我生在亚洲,其他都来自欧洲大陆。在赤道罕见的寒夜里,所有人穿着厚卫衣,在凌晨时分用了简单的咖啡早餐便开始上路。月色照亮着路程,几乎可以不用手电。虽然只有三公里的徒步行程,但它的坡度和绕弯直接决定了上山是缓慢的过程。我在Ijen客厅的华丽幻灯景中见到了如模拟火山爆发时的淡粉色的巨大云朵,以及缓缓流动呈现奔跑或是翅膀舒展时的变幻。在完全没有护栏的火山口,如若跌下,就是坠入那汪环抱之中美丽的硫酸湖。因为上山早,上午10点前的登顶者都不会闻到刺鼻的硫磺味,所以我们眼前所见的火山口是清澈、清冷、冰清玉洁的透明感。

Merapi (默拉皮火山,中爪哇)

最后当然要说到老魔鬼默拉皮火山。也许默拉皮村庄下世世代代居住的人不敢这么称呼他们赖以生存的山脉,他们敬畏它。2010年,这座印尼最活跃的火山刚显示了其暴戾的性情,几百人为之丧命。我在凌晨一点和另外三人一起从山脚出发,很快同行者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了,我执意要求他们不要等我,而是选择按照自己的体力程度匀速按路标攀爬。后来证明这是个明智的决定,过于迅猛地上山可以消耗尽全部体力,下山会变得艰难无比。但是一个人在凌晨的黑暗里上山需要勇气和信念,以及冷静寻找路标的细心。因为默拉皮的上山路,绝对不只一条,而很可能其中某条虽然可以上山,却是危险的途径。所以严格按照路标上山非常重要,问题是路标也根本不如预想中一半的多。默拉皮对于来客是严厉的。所有的上山坡间,最低的坡度都有45度以上,这让上山极为艰难。

几乎每行进半个小时,我都回头看看山下的灯火,越来越遥远,心里越来越欣喜。在三分之二行程处,半山一片悬崖边的狭窄空地,一个穆斯林女孩正铺开她背包里的祷告毯对着星辰晨祷。这个女生后来在下山时成为了我的朋友,当然这是后话。我在这里休息时吃光了所有的补给。回望山下的灯火,开始越来越多,而越往上,气温就越低。

从凌晨一点开始攀爬,4个半小时后我终于到达那个如同月球表面一样的火山顶平台。眼前所见和前两座火山顶完全不同。晨雾之间,宽阔的火山顶平台上依稀能看见扎营和休息的登山者稀稀拉拉散布在各处,两年前遇难者的纪念石碑伫立其中,令人生畏的默拉皮火山口尖顶像在冷漠地俯视你。不同于Bromo相对来说规整圆形的火山口,和Ijen那宽阔、环拥火山湖、甚至望得见湖边植被的火山口,老魔鬼默拉皮不规则而尖利错碎的火山口,像是狰狞的牙。而它的灰色仿佛和其他火山的灰度不同,在晨雾里呈现惨淡的色泽。两年前喷发的熔浆痕迹,在其他火山顶都是可以欣赏的自然雕刻纹路,在这里忽然变成带着惨烈感的伤痕。然而如果有人在这当口否定眼前不是美景,我会用上山的全部力气与之辩驳。

在老魔鬼的地盘顶,我像一个颓然的登月者一样坐在一个根本其实不能坐下的斜坡碎石堆上观望四周。怀疑是否还要继续停留。默拉皮的沉默带着威慑的威胁,它甚至不怎么冒烟。平台上的黑色岩石上但凡重叠了另一块中等石块的,都表示此处曾经有人罹难,是一种沉默的纪念。在我们谈论火山上的云、云的色彩、火山口优美蒸腾的气体和它爆发时激情澎湃的热情之余,没有人忘却他们带来的死亡和威胁。这是世界上不受人类主宰的山脉,他们独立,集结着繁复的矛盾性。烟、火和炙热滚烫的熔岩,最终是冷却下来的世上最硬的岩石。人们畏惧它们,猜测它们的性情,又在山脚下因为贪恋其肥沃的火山土壤对其依存心生不舍。从上千个缝隙里升腾而起的蒸汽薄纱般笼罩住火山口。你可以用所有的泛神论目的论自然论去讨论它,欣赏它,而这世间除了海洋和远离尘嚣的森林,还有这些人类无法改变无法彻底琢磨的不可控的山脉,这倒像是最后一丝安慰。也是这些活火山们的迷人景色之外,最令人震撼的美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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