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神州意拳拳

2013-06-20 17:35

章诗依

香港是一个政府的能见度很高的地方。几乎每天,电视里都有各色高官面对镜头回答记者提问,他们表情诚恳,态度端正,没有半点敷衍、俯就之意。报纸上,政府永远是小媳妇的角色,做好了,是应分,得不到表扬,做得不好,就惨了,报纸会劈头盖脸地问责,不依不饶地扒粪,从廉政公署专员宴请超标,到警察执法时碰到了示威女学生的胸部,都会连篇累牍地做文章。凡此种种,让人感觉到,这里的权力,是服服帖帖呆在笼子里的。

香港也是一个公共服务发达的城市。居民享受免费的医疗服务、从幼儿园到高中的义务教育,可以在任何公共图书馆里一次免费借阅八本书。漫步香港,更能从细节中发现政府提供服务的用心与体贴——在密集、高耸的钢筋水泥丛林中,见缝插针地密布着供市民健身的篮球、羽毛球场,以及供儿童、老年的健身游乐设施,许多球场边上都配有免费洗浴设备。即便在高档楼宇的身边,也有供平民活动的场所。至于公共交通的发达、便捷,更是有目共睹。在香港地铁里,站在候车的任何一个地点,抬头就是乘车路线指示图,你用不着费劲地满站台捉迷藏一样去寻找。

总之,在香港,你处处能看到城市管理者的细心与体贴。这里的面子工程,不是宏伟的广场,不是八线双程的主干道,而是这些洒落在城市每个角落、与百姓寻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细节。这些日常的细节,让普通人也能感到被尊重,被呵护,感到这是一个为人而存在的城市。当然,你更不必担心会有执法人员用双脚踩跺纳税人的头的事发生。

笼子里的权力,优良的公共服务,这二者之间,有内在联系。权力只有被驯服,才会用心为公众服务,资源才会被更多地用在百姓身上。很多时候,提高公共服务水准,其实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就此而言,香港的核心价值——法治与自由,绝对不抽象,它们与每个香港人的福祉息息相关,实实在在地造福着这一方土地。因此,尽管今日的香港有各种纷争,但捍卫香港的核心价值,是能够凝聚港人的最大公约数。

那么,一个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香港媒体人,当他遇到中国内地,并且在二十余年间,纵横中国大地,深入观察与思考之后,会怎样看待中国国情?对中国未来又抱有怎样的希望?

区家麟,香港知名媒体人,也是香港少有的中国内地巨变的专注的记录者与观察者。从1989年起,他就从事对内地的报道,在香港无线电视台工作期间,曾经监制过《中国人上太空》、《西部大开发》、《六十年家国》、《新双城记》等系列新闻节目,获得过国际新闻大奖。很多年里,每隔两三个月,他就要到北京采访一次。2008年奥运会,区家麟正好在北京,在水立方内,他看到许多人在一座喷水池旁玩耍,玩儿得很开心,那一刻,他很感动:中国乱了、穷了150年,历经磨难,现在终于崛起了!

这一刻的感受,也是作为香港媒体人的区家麟价值观的写照:不为天文般的经济数字、宏大的工程而欢欣鼓舞,相反,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才是衡量发展的尺度。这使他看待中国的眼光,复杂而具有批判性。“装备灵锐的心,做一个具批判力的爱国者;洞悉国家的美丽与哀愁,才能深切地心系家园。”他用诗一般的语言,表达自己看待中国问题的立场。秉持这一立场,他将对中国内地长达二十余年的观察,写入深情与理性兼备的《我的奇幻国情教育》一书,书出不到半年,已成港人了解内地政治与社会的很有影响力的读本。

奇幻,是区家麟描述中国国情的关键词。在他眼中,中国国情之奇,现实之幻,举世罕有其匹。“你会看到最华丽与最挥霍、最绚丽与最荒凉、最温柔与最暴烈,感官冲击澎湃,直到你麻木。”高速发展的中国,在他眼中,奇幻有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神奇的拉丁美洲大陆。

注解华丽与炫丽的,是雄伟的硬件。在陕西法门寺,他被法门寺由景点扩展为“景区”、原来的寺庙摇身变为三四十层楼高的的建筑而吃惊,更为寺庙门前两个足球场大的停车场而感叹。行走中国,这样的景象比比皆是。越是三、四线的城市,越热衷于基建,热衷于修筑宽大的公路。笔直的马路空空荡荡,就像被遗弃的飞机场跑道,是常见的景象。“修筑这样的马路,不觉得浪费吗?”面对区家麟的问题,连司机都能告诉他:这条路是为20年以后而建的!面对如此普及的大局观,令区家麟感觉自己彷佛就是火星人。

而绚丽与华丽的背面,是权力失控、权利不彰。“中国的经济发展太快,很多东西没跟上,带来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是区家麟关注的重点。作为香港记者,令他感到悲哀的是,财富分配失衡、官员腐败滥权,造成许多社会问题,自己常常被内地民众当做一根稻草。在四川漩口采访拆迁民众,先是冒称“广东记者”以免引起无谓恐慌,结果当地百姓情绪激动:“广东记者信不过,四川记者信不过,你们走!”待暴露出香港记者身份,奇妙的一幕发生了,村民态度大变,附近村民也闻风而来,将区家麟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没有社工,律师难寻,传媒失信,缺乏法律援助等维护公义与排解纠纷的制度建设,绚丽背后的这些荒凉,让区家麟深感忧虑。

区家麟尤其同情那些“二次受害者”,并深致忧患。天灾人祸,在任何时候、任何国度都是世情常态,而独在转型中的中国,天灾人祸,常是受害者苦难的开始。第一次受害,来自毒奶粉、拐童集团、豆腐渣工程、野蛮拆迁,受害者失去亲人、家园后,往往会面临二次受害:司法不公、村官横行,不但没得救济,却沦陷于新的伤害。香港记者对这些二次受害者做了很多报道,新闻作品获奖无数,而许多二次受害者的处境并没有得到丝毫改进。区家麟说,每当夜深人静,扪心自问,虽然尽了本分,但仍难免愧疚,挥不去深沉的无力感。

报道中国多年,区家麟常遇到“反对你反对”的声音:“为什么事事都骂?难道中国一丁点好东西都没有吗?国家那么大,各方面都慢慢进步,多给一点时间吧!”

对此,区家麟的回答是:歌颂的声音已经够多,那不是我们公民的职责。他引述葛拉威尔《异类》中的一个情节:稍老的一辈人都记得,上个世纪七十至九十年代,发生的很多空难,飞机的残骸上有“大韩航空”的标记。为何如此?现代飞机设计先进,有许多监测与补救系统,认为出错机会极低。专业的调查发现,大部分的空难,都是连串微小的巧合与误会积累而成,在关键时刻仍未能纠错,多是机师与副机师之间沟通出了问题。机师虽有正负之分,但实际操作时,副机师负责监察与指正,甚至发出警告。

调查结果指出,当年韩国众多不应出现的空难,乃因为驾驶舱内太和谐,副驾驶面对经验丰富、状甚权威的正机师,指出问题时太婉转,不敢坚持;正机师则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这些尊卑有序的传统,渗入语言结构里,谈话时的尊称、平日碰面的鞠躬问好,定义了权威与服从之间牢不可破的关系。葛拉威尔说,韩国的航空训练后来大改革,全用英语对答,改变观念,问题很快解决。

区家麟总结:韩国空难的故事告诉我们,即使朗月当头,红酒在手,亦每有阴晦之时,乖人过多,顺从者众,飞机会撞山。

面对中国驳杂、艰难的现实,区家麟提倡“五岁价值”,也即我们从幼儿园就被教育的那些价值:不要欺骗,不要说大话。要爱护弱小,让座给老弱伤残人士。要遵守校规,信守承诺,动口不动手。

其意拳拳,其诚可感。叫人不由得想起那句古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