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实力与文化外交

湛眉2013-07-15 13:07

经济观察报 湛眉/文 虽然法国的软实力在世界上有目共睹,但“软实力”这个词本身在法语里却是没有的。用一个法语词来把文化和力量挂钩,在法国人看来大概不够浪漫。对于既是诗人,又曾任法国教育部长的科萨维耶·达尔科斯来说,他显然更喜欢把文化与相遇、沟通这些词联系起来,这也不失为法国人对软实力的一种另类解读。

达尔科斯曾经的身份是诗人,出版过《法国历史诗歌选》等关于文学与法国诗歌的作品。他现在的职务是法国对外文化教育局主席。这两种身份的交错在他看来并无稀奇,达尔科斯援引法国著名作家保罗·克洛岱尔(Paul Claudel)的经历——克洛岱尔曾经在中国任外交官——来证明这种选择顺其自然,同时亦证明了法国曾经的文化影响力和文化外交步伐。

这种文人任外交官的情况在法国并非偶然。16世纪,诗人杜贝莱被任命为驻罗马大使;18世纪,卢梭任驻维也纳大使;19世纪,诗人夏多布里昂任驻伦敦和罗马大使。同时代,诗人拉马丁也被委以外交职务。文化,一直被法国认为是国家形象的最佳展示。在文化外交上,法国也一直走在世界的前列。

文化的传播往往以翻译和语言为先导,1939年,法国的宗教团体在全球建立了千余所法语学校;1883年,法国诞生了第一所非盈利的私人文化宣传机构——法语联盟;1909年,法国外交部建立了一个国外法语学校与著作办公室;1920年,法国政府重新对其职能做出定义:我们的文学、艺术、工业文明、思想在任何时候都强烈地吸引着其他民族;我们设在国外的大学和学校是法国真正的宣传阵地,它们是我国政府的一件武器,这就是为什么外交部及其驻外机构需要督导这些对外文化活动、不惜成本地启发和促进法国的知识渗透的原因,我们坚信知识渗透是我们的对外行动中最为有效的方式之一。

这种文化外交,在今天的法国又有了新的理解。达尔科斯认为,新时代在要求新的推广形式,与更加广泛的合作。他也更愿意强调法国对待软实力与文化推广的态度:既强调世界的多样性,又承认自身的唯一性。要传播,更要合作。因为有不同,才有新;求新,才能求变;追求变化,才能追求活力。达尔科斯承认国家之间的距离,但正是距离,才能让我们认清什么是自己,什么是他人。

克萨维耶·达尔科斯,法国对外文化政策大使、法国对外文化教育局主席。曾任法国教育部长(2007—2009)、法国劳动及社会关系、家庭、互助与城市部长(2009—2010);法兰西精神与政治学士院终身秘书,2013年6月入选法兰西学士院院士。

问=经济观察报

答=克萨维耶·达尔科斯

问:你曾提到中国给你的一个印象:这是个不断自我毁灭又自我修复的国家。这种印象是政治上的还是文化上的?

答:回到具体的语境中,这是我在中法软实力论坛上提到的一句话。实际上,这种提法主要是针对20多年来中国政府建立的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中国文化中心——孔子学院——这样一个文化体制。

法国的文化中心体制兴起于20世纪二十年代,之后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又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重新兴建,有较长的历史。与之相比,中国的孔子学院是在近15到20年中建立起来的,因为新,所以体制比法国的文化中心更灵活。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孔子学院不仅在一些发达国家存在,更在一些还很落后的新兴国家建立,并能根据当地的情况进行调整。

中国在新兴国家建立的文化中心,引进的是最先进的设备、数字化的教学方式。在很多国家,只有孔子学院可以教授中文,这也就使得在很多相对落后的国家,中国拥有更大的文化影响力。尤其是在非洲,我曾多次在非洲游历,在当地看到过很多孔子学院。中国现在很重视依托孔子学院来增加其文化影响力。

问:政治以及其他因素对文化是有影响的,因此很多国家的文化发展中都产生过断层,法国在19世纪和20世纪初是世界的文化中心,巴黎更占据了文化版图的中间地位。如今法国仍然是世界文化重镇,但不再是一枝独秀。你怎么看这点?

答:法国在经济上不再像以前那么强大,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一个工业强国,但在文化上,我坚信法国从未衰落。无论是思想、艺术、生活方式还是电影,法国都一直走在世界的前列。

法国过去是世界文化的中心,也是第一个运用文化外交的国家。所谓文化外交,就是通过外交来施展文化的影响力。而在当今时代,这已经不是法国特长了。德国有遍布世界的歌德学院,西班牙有塞万提斯学院,中国有孔子学院,英国有英国文化委员会,意大利等国也有自己专门做文化推广的机构。这些其实就是最近30年来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们称之为软实力的存在。国家通过构建软实力来推广文化,不再仅仅是经济发展程度的比拼。我将之视为一种进步。

但我认可一点:在新的时代,需要新的推广方法。比如在网络新生的当代,我们需要在网络世界里加强法国文化的位置。在数字化技术的应用上也一样。

问:在这些领域,法国是怎么做的?

答:数字工作其实一直是法国对外文化教育局的优先工作内容,与法语推广、思想论辩同样重要。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发展了十多种数字化工具,像是IFMOBILE手机软件,能查阅到世界各地的法国文化中心的文化活动;IFCINEMA:为各地的法国文化中心定制的了解法国电影的视频网站;IFMAPP网络软件,以地理导航的方式定位法国在海外的文化资源,等等。

数字化远远不止是一种生产、推广和分享知识的技术,也是一种主体、一种文化、一种知识领域……要在与其他文化的碰撞和论辩中发展。在这方面,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比如减少文化数字商品的增值税,支持图书馆提供数字借阅服务,支持独立书店等。

同时,新时代的一个弊端是互联网的发展使知识分子——作家、思想家、哲学家——的声音被娱乐压制了,我们的一些机构要给他们提供论坛,让他们来阐述自己的思想,促进对话。

问:软实力在今天越来越多地被提及和讨论,但这个词在法语里是无法被翻译的,法国对软实力的理解,是否与其他国家有所不同?

答:法国对软实力的理解,要分成两个方面去解释。首先是文化,法国人认为文化是一种交流和相遇的工具,是一种了解他人的渠道。这里面又包含了一种捍卫,因为文化广泛地赋予人的权力。当然,我们并不是只捍卫法国的文化遗产,而是更加广义的文化,更加广泛的遗产,我所指的文化是一种混合性的存在。所以我们积极拥护联合国提倡的文化多样性。

第二点,文化也是一种影响力。我所领导的法国对外文化教育局实际上隶属法国外交部,是外交上使用的推广文化的一个工具。也就是说,我们希望法国的文化外交在世界上具有影响力,利用文化在当地建立联系,影响一些人,或加强法国的产业、经济在当地的地位。

在国际舞台上,国家的作用已经退化,但民间社会、非政府组织、智库集团的作用在加强。在全球文化的讨论中,筹码不再由传统的国家或气候、能源来决定。文化的力量在改变格局,软实力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

问:在软实力的构建中,或者说文化外交的开展中,法国又是抱有怎样的心态?

答:简单地说,法国的文化外交其实就三点。一、承认文化的多样性,就像个人一样,我必须承认,我不能只容纳我自己,我得接纳所有的人,我要承认这个世界是多样的,文化也是多样性的;二、承认自己是唯一的,以法国为例,就是法国在文化上具有唯一性、例外性,相对于别的国家,承认自身的特殊;第三点,就是如何让我自身的这种文化的例外性,能够施展出它的影响力,也去更好地理解别人,更好地沟通与合作。

对欧洲人来说,中国一直是一个令他们非常迷恋的国家。我也提到过,对于法国作家,中国意味着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思考、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另外,对韩国,法国也非常想与之保持良好的关系。因为韩国人一直对新的形象特别感兴趣。不管在任何领域,企业也好、个人也好,它总希望更新自己的形象。而求新就要求变,就有创新在里面,我们对这个特别感兴趣,所以希望能与韩国有更多、更广泛的文化合作。

问:你既是一个官员,又是一位诗人,诗人的身份是否影响了你对某些政策和观念的理解?包括对政治与文化之间关系的看法。

答:我是学文学出身的,当过20多年文学教师,后来进入文化外交领域工作,现在又被选为对外文化教育局主席。应该说,这只是我的一种个人选择,是我政治能力和文学能力交错的结果。

其实一直以来,法国的文化外交与文学的关系就非常紧密,比如法国的著名作家保罗·克洛岱尔(1868-1955)曾经在中国当过外交官。这一点也间接证明了,过去法国的影响力是很大的,尤其是法国的语言和文学。在17世纪,整个欧洲都讲法语,在一般法国人的思想深处,认为对他人产生影响力的首选就是通过文学。

问:法国对于本国作品在其他国家的翻译出版也非常重视,像傅雷翻译出版奖,就是由法国大使馆资助的,用于奖励中国大陆译自法语的中文译作。

答:对中国来说,傅雷奖是惟一的一个由外国使馆设立的翻译奖。但对法国来说,法国在世界很多国家都设立了这样的翻译奖,对我们来说并不是惟一的。

法国对翻译非常重视,我们通过语言来构建软实力。我们有两个主要机构做这项工作:法国对外文化教育局和法国国家图书中心。后者有专门的系统来推动出版社和译者翻译法语作品,只要评选委员会认为一本书很重要,政府就会提供帮助。另外,法国对外文化教育局建立了一个网站,叫做IFVERSO,是反映法语图书在世界各地的翻译情况的平台。它是一个数据库,收录世界各地翻译自法语的图书;也是一个社交网络,供法国和海外图书与翻译领域专业人士交流合作,而且出版人还可以在这个网站上直接谈判版权。

法国有位历史学家曾说过,“翻译是欧洲的语言”。依赖于翻译的交流在国际上非常频繁,因此我们希望这一平台能成为欧洲范围内的一个项目。法国只是倡导者,而欧洲需要捍卫一种模式。

问:法国的文化发展和它的文化氛围是离不开的。过去,在巴黎先后兴起了沙龙、杂志、讲座等不同形式的文化平台,走在世界的前列。法国在新时代是否有这种文化交流形式的探索?

答:确实,你说的这些形式都是在法国兴起的。在文化外交上,法国总是具有独创性。关于你问到的新形式,我认为以后很可能要用到社交网络。目前法国已经有一个网站(公民实验室,LABCITOYEN),能够捕捉到世界各地的、有个性的、新的表达方式。当然这些表达方式要落实到具体的人,我们会广泛搜罗这样的人,然后接近他们,因为我们觉得这可能就代表一种新的方式。然后我们可能会邀请他们去法国,举办各种活动。这样做,也许我们可以从中找出代表未来的方式,或者说是更适合法国的方式。

(本版图片均来自本报资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