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一本写给未来和外国人的书
导语:

付艳霞/文

《第七天》的故事

这一次,余华的主人公叫杨飞。他母亲在火车的厕所里生的他,他顺着蹲坑的孔掉在火车道上,然后被铁路工人杨金彪捡回家。两个人相依为命。后来,杨飞考上了大学,做了职员,娶了公司里最骄傲的美女同事李青。如果不是李青遇到了成功人士,和杨飞离婚,后来又与官员有染,生活会永远停留在普通人命运转折的前一秒——他们认真而卖力地活着,家庭安稳,父慈子孝,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小说里没有如果,只有转折,而且,一转就是一百八十度——李青死了,杨飞死了,父亲死了,他们的魂魄在另一个世界飘零,相遇,直至分离。小说从杨飞死后的第一天开始写,写他在另一个世界头七天的经历,上面的故事,都是杨飞的魂魄游荡无着的时候一点点讲出来的。或许,穿梭于前世今生,才更能看清命运的真相。

如果只是写杨飞,余华就还是《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里头的余华,关心小人物的小命运,借由这样的命运探底活着到底能够有多坚忍,冷静地煽情。但蛰伏好久的余华显然不满足于此了,他想关心一群人,想关心这个社会的等级和秩序,想关心更广阔的现实,于是,他让杨飞在另一个世界里遇到好多人,就是我们每天都可以在微博、新闻里看到的、死于非命的屌丝——因为一部苹果手机自杀的打工妹,抗拒强拆的钉子户,被当作杀人犯冤杀的好人等等。他们死后都来到了“死无葬身之地”,在这里,人人死而平等……

因为这些人物的经历几乎是照搬照抄的网络帖子,余华遭受了猛烈的批评。且不说文学原本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单就“余华”这两个字,在当下的中国读者心里的分量,大家也不能原谅这样草率而轻慢的创作态度——如果莫言没有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在多少人的心里余华是当代文坛的NO.1啊!

被批评的余华委屈吗?

遥想几年之前,余华的上一个长篇小说《兄弟》广遭文学界诟病——虽然这种诟病的应激反应是沉默不语。当时的情况和现在相似,读者,专业的和非专业的,都未曾想到,已经是大师级别的余华“十年磨一剑”的作品会是一本《兄弟》,上不着人性问题的“天”,下不着现实生活的“地”,篇幅洋洋洒洒而内涵单薄寡淡。然后,余华又沉寂了六年,接着就在台湾出版《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在这本书里,余华用“人民、领袖、阅读、写作、鲁迅、差距、革命、草根、山寨、忽悠”十个词描述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他想理清“被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乐观情绪所掩饰”的“杂草丛生般涌现的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为这些看上去很美的结果寻找令人不安的原因。

接着就是没有太多征兆的《第七天》——与余华以往几个长篇的惯例不同,也与同时期出版作品的苏童、韩少功、贾平凹等大致同级别的作家相区别,《第七天》没有在任何文学杂志上刊发。因此,当得知余华有新小说“横空出世”的一刹那,大多数的读者都惊喜:余华终究还是想做小说家。其实,一直以来,余华都是一个真正被读者阅读、讨论而不是仰慕、研究,更不是收藏的作家,读者每每期待能够从余华这里获得一次酣畅高妙的阅读体验。

不知道这算不算图书出版营销策略的成功,反正《第七天》一面世,读者就给了它足够的“待遇”。现在的大腕级作家,没有几个有余华的市场号召力。短短的几天,《第七天》占据了销售榜,占据了微博话题榜……人们惊喜地下单,打开,有点失望,一边失望一边想:写的这么笨,余华这是要干什么?再看,再想,他是余华呀,他这么写一定有他的道理。终于找到了一些道理,获得了一些感动,甚至还引起了一些共鸣,但终归,合上书还是心有遗憾,为小说,为余华,还为许多……

可以说,《第七天》是《十个词汇里的中国》的故事版,是把对台湾人民表达的思想转换成大陆出版政策能够接受的方式。大多数情况下,思想穿上故事的外衣会变得深入浅出,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但余华的外衣风格读者太熟悉,如果这一件不但没有彰显风格,还有明显的设计上的毛病,那遭到指责当是意料之中的事。

中外通吃有风险

因为《第七天》的题记引用了《旧约·创世纪》,很容易让人想到,余华这一次想写上帝休息的那一天,人类到底应该怎么活……可是,在中国,如果上帝是信仰的代名词的话,那他每天都处于半休息的状态,芸芸众生依然按自己的方式三六九等地活着,然后再三六九等地死去……但这有什么关系?中国人向来不太关心死后如何——活着本身那么难,死了未免不是解脱,无葬身之地又有什么关系?死之难总不会如《活着》之难更让人难以化解吧。

而且,《旧约》毕竟离中国人太远了。或者换个说法,人类对未知世界的认知其实冥冥中有相通之处。在中国的丧葬习俗中,“头七”是个重要的纪念日。这一天,死者的魂魄会回家,家人要预备一顿饭,然后回避,如果让魂魄看见家人,会让他记挂以至于影响他投胎。还有的地方保持着这样的习俗,家人在这一天烧一个梯子形状的东西,让魂魄顺着“天梯”到天堂……

从一个书名,可以见得余华想中外通吃……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想到,这个“中”是未来的中国人,而“外”是现在的外国人。

未来的中国人,会当《第七天》里的网络帖子是历史,他们会想象21世纪前几十年的生活就是《第七天》里写的那样,就像我们想象十九世纪的女工都是《包身工》里的芦柴棒,拿个别当一般,举典型当普遍。

外国人,会当《第七天》里的网络帖子是中国现实的全部,他们由此了解作为世界重要经济体的中国,老百姓怎么活着。

原本,小说对于宽阔的现实而言从来都是沧海一粟,不全面,不本质,但它是通向未来的通道;原本,小说就是文化横移、文化交流最重要的载体之一。只是,一本写给未来的中国人和现在的外国人看的书,被同时代的中国人同步阅读,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余华的文学坐标系

未必现实的矛盾如火如荼的时候,文学的作为就相应地水涨船高。因为现实太多元,转换太迅速,它三头六臂,上天入海,而沉淀不足的时候贸然行事,文学必然显得不如人意。与很多作家每天都在焦虑与现实脱节,以至于对现实失语相比,余华的“脱节的焦虑”毕竟催生出了《第七天》。这或许不止是勇气,还有作为有话语权,有商业优势的作家的自信和责任感。从这一点来说,余华让人感佩。而且评价当代作家的写作,永远要找到一个参照物,要“相对而言”。当代作家的价值在于他的“相对值”,用经典的标准衡量现在的写作,显然会有失偏颇。

相对而言,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要聪明。他不追求书写现实的宽度,只求小说戳点现实的荒诞感,小人物,小命运,以小见大,窥斑知豹。只能说,刘震云会扬长避短。《我不是潘金莲》写一个上访的妇女和截访的干部之间的猫鼠游戏。上访和截访,在他们那里是难以破解的难题,但在体制这里,在作家这里,没有悬念,是体制对人必然的捉弄和为难。刘震云很擅长在小说里埋藏机锋和机灵,他注重和读者的互动,知道哪里用意味深长,哪里可以让读者心照不宣……所谓的好作品,不都得读者说好才叫好吗?

相对而言,同样写现实的方方,最近广受好评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其创作姿态更让人感佩。这种姿态不是因为她几乎是用“横垄拉车”的勇气写了底层青年的奋斗和注定失败,而是写到了这样的层次:涂自强的奋斗和失败之路是时代进步所需要的必然的牺牲。这一代人的悲伤不是坏人、坏体制、坏社会造成的,而是时代进步的车轮造成的,这样的悲剧是恩格斯论述莎士比亚悲剧时候所说的:“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社会进步碾压一代人的梦想,这样的悲剧多么本质又多么让人无奈——《第七天》写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如果能有某一个认识到这一步该多好——对余华这不算苛求。

可惜,余华在《第七天》里看现实,跟普通人无异,他的愤怒和无奈,嘲讽和体贴也都太外露,让人一目了然——读了《活着》的读者怎么能轻易容忍余华露出平庸的破绽呢?

如今,对《第七天》,对余华,骂和捧都不需要意气用事,而需要以理服人,以逻辑服人,甚至,是以更充分全面的理解服人……

无论如何,《第七天》或许应该让读者记住余华作为一个中国当代作家的责任感。作为一个可以躺在自己的文学功劳簿上吃一辈子老本儿的作家,或许他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和《在细雨中呼喊》之后写什么都会吃力不讨好,但他还是要写:写《兄弟》用以反思“文革”和“后文革”时代,写《第七天》用以反思经济繁荣之下仍旧捉襟见肘的社会。他也未尝不知道,在对这个社会的认知上,他不比微博上活跃的“作业本”啊等等的见识更高妙,但他还是要写。这一次余华没有说太多的创作感言,甚至目前为止只接受了一家报纸的采访,但他似乎默默地做了在《兄弟》里没有做到的豪言壮语——实现“对现实的正面强攻”。即便倒下了,也倒得悲壮而有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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