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种文字
导语:我常常好奇,究竟是这种“怯懦”的性格让他看到历史的复杂性?

经济观察报 罗四鴒/文 在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看来,一个人的语言和言语习惯是认识一个人“自我”的唯一途径。作为临床精神病医生,他所采取的治疗方式正是话语治疗,从病人的话语来认识其精神世界。深受其影响的福柯,则说了一句对于写作者来说更为实用的话:“话语的真理性不仅在于它说什么,而且在于它怎么说,换言之,话语是否被接受为真理,不仅与它的内容有关,而且还与话语使用者的意向有关。”由此看洪子诚教授和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更是多了一份敬意。因为其话语的力量不仅来自于内容本身,更来自于他的话语方式。

在重写文学史的热潮中,避免用一种“二元”的简单方法去建构文学史,避免用“政治/文学、正统/异端、压制/驯服、独立/依附等历史叙述模式”来进行建构历史似乎是众多学者努力的目标,但遗憾的是,似乎唯独洪子诚教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摆脱了这个叙述模式,“将对历史评述的道德问题,转移为不那么道德化的学术问题”。对于当代文学的发生,他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将“断裂”的当代文学追溯到延安时期的文学体制,乃至“左翼文学”;而对于新时期“幸存者”的言说,又始终保持一份警醒,避免加上一层天然的“道德审美”因素;虽然自青年时期便对诗歌抱有热忱之心,但他却能清醒认识到如今诗歌的边缘化与尴尬处境,并为90年代后“一些诗人那样强烈甚至畸形的‘文学史意识’”、夸张神化诗歌的浪漫主义幻觉纳闷不已。对此,洪子诚教授解释道:在“文革”的整个过程中,立场、站队、表态成为精神生活的最重要内容,构成我们紧张的畸形心态的根源。因而,在走出“文革”之后,我有一种类乎“本能”的对“站队”、“立场表态”的抗拒。我尽量回避需要表明“立场”的场合,也不会把文学史研究作为表达鲜明道德立场的载体。

因此,与太多“刀枪不入”“言之凿凿”的著述相比,洪子诚教授却显得“犹豫不决”“胆小困惑”,时不时流露出“不自信”,甚至毫不隐瞒自己“怯懦”的一面:他会坦诚自己选择当代文学史,是“不断明白做不了什么事之后的结果”,而诗歌研究是自己“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之一;作为当代文学研究专家,他会承认面对日本学者的提问,自己竟然说不出有喜欢的当代作家,甚至承认自己可能没有兴趣和耐心再去面对“当代”大量的诗歌与小说文本,作为上了一辈子课的教授,他还会承认自己至今面对讲台依然惴惴不安,讲稿非要一字一句写好否则就乱成一团,而文章写好后还要向自己的学生再三确认是否还可以……

或许,正是这份认真而诚实的“怯懦”,让洪子诚教授显得似乎有些“不识时务”的天真,甚至是有些“迂”:在本应该含糊的敏感地方,他的论述却异常地直接而尖锐,如其对毛泽东文学思想与50-70年代文学规范形成的论述,从意识形态角度揭示出当代文学“一体化”的本质,从而确立了“当代文学”学科存在的合法性;而在本应“立场鲜明”的地方,他的论述又变得含糊不清却又让人心悦诚服,如其对浩然小说、“复出”作家、知青作家等几乎所有作家的评述,温和而又不失锐气地进行褒贬,而自始至终贯穿其著述的是其朴素、理性、清醒而有节制的文字,以及文字背后隐含的一份“担当”的勇气与一份“适度”的理想。

我常常好奇,究竟是这种“怯懦”的性格让他看到历史的复杂性?还是与之相反——因为充分意识到了历史的复杂性,所以始终保持一份理性、警醒与谦卑,用一种“怯懦”的态度进入历史,去呈现历史的复杂性?亦或是两者互为因果?或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洪子诚教授让我见到了一种“怯懦”的话语方式和一种未受污染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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