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和索契

李正荣2014-02-24 17:14

李正荣/文

奥运的魔力,势不可挡。索契也如此。花样滑冰的技巧、难度和最高级的优美,高山滑雪的惊险、刺激和最逼真的绚丽都使索契冬奥会成为这一个月媒体持续热播的话题。短道速滑的爆发力、速度滑冰的一丝不苟的耐力,以及自始至终的冰球野蛮力,更把索契冬奥会推向传播高潮。

人类肢体经历了极端训练之后,展现出动物的原始力度,本身就是美的极品,而冰刀增加了敏捷,滑雪板增添了流畅,雪场增强了飞扬,滑道增大了刺激,这些又是冰雪项目所独有,当全世界最好的选手都集中到一起尽显这些力和美的时候,谁又能抵挡冬季体育的魔力呢。所以,现代冬季奥运会的赛事自然和夏季奥运会一样,原本就应该呈现古希腊奥林匹克的辉煌。

但是,这里说奥运,暗藏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媒体的传播。如果没有媒体这只手的掀动,奥运会不会如此热情。没有当代媒体技术,我们只能置身现场,才可以欣赏速滑运动员大腿的健硕。媒体让人类肢体最美丽的细节跨时空展现在每一个打开了媒体的普通人面前。

如果媒体不告诉大众索契的“故事”,我们也就看不到五环光彩之外的风云了。其实索契的“故事”还很多,足以让媒体和媒体终端前的观众动容,请听我略述三五。

奥林匹斯的地狱

2009年3月29日,俄罗斯电视“第一频道”首播《奥林匹斯地狱》,这是关于“南奥塞梯战争”的第一部艺术电影。

为什么片名要用“奥林匹斯”?

根据影片情节自身的解释,“奥林匹斯地狱”是一种夜间行动的蝴蝶的拉丁名称。电影男主人公是有俄罗斯血缘的美国籍昆虫学家,他于2008年8月7日到达南奥塞梯寻找这种叫“奥林匹斯地狱”的蝴蝶。女主人公是俄罗斯记者,应邀协助这项科研工作。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当他们架设好录像设备之后,拍下的却是格鲁吉亚军队在7日和8日之间的凌晨对南奥塞梯的军事进攻。随后,电影从男女主人公的视角,展现了格鲁吉亚军队对南奥塞梯的枪林弹雨。

但是,据电影导演的解释,所谓拉丁语的“奥林匹斯地狱”蝴蝶,完全是艺术虚构,根本不存在,使用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场南奥塞梯战争正是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的那一天打响的。

让我们回放一下2008年8月8日两个真实世界的男女主人公的时空点——

新华社报道:格鲁吉亚总统夫人珊德拉·萨卡什维利于8日9点05分左右乘专机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应邀参加北京奥运会开幕式。

另一则新华社报道:俄罗斯总理普京7日22点25分左右乘专机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应邀出席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及相关活动。

如果珊德拉是直接从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飞到北京,扣除飞行时间和时差,那么她的座驾起飞之时恰好是她丈夫萨卡什维利在电视上宣布停火,保证格鲁吉亚军队不会越过南奥塞梯边界。然而随后两小时,格鲁吉亚总统又在媒体发布,为了恢复格鲁吉亚的南奥塞梯自治区的“宪法秩序”,格鲁吉亚政府军已经进入南奥塞梯。又只过了两个小时,俄罗斯宣布为了保护住在南奥塞梯的俄罗斯人的安全,俄罗斯军队考虑干预格鲁吉亚的军事行动。

于是,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前的几小时,南奥塞梯战争打响。当张艺谋的奥运礼花绽放的时候,也正是格鲁吉亚和俄罗斯之间“奥林匹斯地狱”战火最爆响的时刻。

我们不知道,鸟巢的主宾席上,珊德拉是不是在想,格鲁吉亚的军队是否控制了南奥塞梯的首府茨欣瓦利?普京是否在想俄罗斯陆海空纵深打击格鲁吉亚之后,第比利斯政府到底能支持多久?而美国、英国、法国、德国的政要们大概正在想着开幕式闭幕之后,如何发表既表达立场又不至于身陷其中的外交辞令。

艺术电影中,昆虫科学家的观测仪器里,前景是一只在黑夜里翻舞的飞蛾,后景是多管火箭炮的曳光。“夜蛾”在俄语中有本义和“委婉义”。“夜蛾”是指代躲在夜灯里的妓女,而本义基本上和汉语的“飞蛾扑火”中的飞蛾一样,俄罗斯导演使用这个意象,一石三鸟,既说格鲁吉亚的夜袭,又说其卑鄙,还说它自取失败。

当然也有非俄罗斯立场的“南奥塞梯战争主题”的电影,就在《奥林匹斯地狱》首播的时候,一个芬兰导演开始拍摄《八月战事(5 Days of War)》,电影于2011年6月格鲁吉亚上映。影片也是描写几个美国记者,偶然卷入这场战争,目睹了俄罗斯军队的残忍,但是,由于全世界媒体都在播报奥运会,他们的消息倍受冷淡。

本来,2008年北京奥运会与南奥塞梯战争毫无关联,但是,仅仅因为那一场战事和奥运战事太“吻合”了,所以“奥林匹克”成了描述那场战争必不可少的“元素”。

那么,它与索契又有什么关联?

如果打开地图,你就会发现,如果夸张一点,站在索契冬奥会主会场的屋顶甚至就可以看到“南奥塞梯战争”的弹痕。

那场战争,一方是欧美诸国怂恿的格鲁吉亚,一方是闹独立的南奥塞梯和“维和”的俄罗斯,还有一方,就是地处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和冬奥会城市索契之间的阿布哈兹。

在苏联时期,阿布哈兹自治共和国原属于格鲁吉亚加盟共和国。苏联解体,阿布哈兹于1992年7月23日宣布独立,意欲从格鲁吉亚脱离。格鲁吉亚当然不允许,同年8月出兵阿布哈兹,发生军事冲突,1994年在联合国的监督下和俄罗斯主导的独联体干预下,双方停火,之后,俄罗斯维和部队进驻阿布哈兹。2008年前的南奥塞梯,也有这样的轨迹——1990年南奥塞梯自治州宣布独立,所以,南奥塞梯战事打响,阿布哈兹也实际上发生战争,随后宣布参战。

就在南奥塞梯战火还没有停息的时候,8月26日俄罗斯承认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独立并与这两个国家建交,同时格鲁吉亚宣布与俄罗斯断交。

索契奥林匹克公园并非在索契城,而是建在距索契东南20公里处的阿德勒以东的一片空地上。冬奥会主会场离俄罗斯与阿布哈兹的界河只有4.5公里。以我们“小家子气”的眼光来看,2006年俄罗斯申办索契冬奥会,真是有些冒险,竟在一个需要联合国维和的地区的边境召开!

奥运铜壶煮三江

2013年10月,格鲁吉亚大选,马尔格韦拉什维利获胜,11月就任,格鲁吉亚和俄罗斯之间立刻出现转机。12月19日普京在千人记者招待会上表示愿意和格鲁吉亚新政府建立对话。马尔格韦拉什维利立刻回应,表示欢迎。这恐怕是索契奥运会开幕之前最有意义的隔空对话了。双方的新态度是索契安全、索契圆满的最大保证。

2008年,高加索山地南部的南奥塞梯战事,对北京奥运没有任何影响,但是,如果2014年高加索再发生问题,那可是燃眉之急了。奥运期间,普京又在索契表示希望与格鲁吉亚进行对话,格鲁吉亚方面的态度更为积极。

看到这些“对话”、“态度”,不禁让人想起《沙家浜》里面的一段著名唱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自从2006年申办冬季奥运会开始,俄罗斯就在垒建索契的“七星灶台”,不料,就在索契冬奥会设施已近尾声时,2013年12月1日法国外长法比尤斯称,“无论是他本人,还是法国总统奥朗德都不会代表法国出席2014年索契冬奥会开幕式。”接着,2013年12月8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报道,“德国总统约阿希姆·高克宣布抵制于俄罗斯索契举办的冬季奥运会,成为首位抵制这一届冬奥会的政治人物。”欧盟委员会高级官员维维亚娜·雷丁表示不会参加在俄举行的2014年冬奥会。2013年12月17日美国白宫宣布,总统奥巴马、副总统拜登与第一夫人米歇尔都不出席索契冬奥会。

这些“请”不来的人物,并非都是明确高喊“抵制”,奥巴马就很滑头,说他不能在工作时间参加这种非政务的活动。即使是高喊“抵制”,理由也不是太响亮,仅仅是因为俄罗斯签署了反对公开宣传同性恋的法律,谁也不相信这是真正的理由。恐怕还是与叙利亚问题、高加索问题、黑海问题等问题相关。奥巴马没有来索契做客,却派了两艘军舰和舰上400名官兵进入黑海,为索契保驾护航。这一举动尤其让仰仗美国的格鲁吉亚感到震慑。

日本是西方阵营中的投机者,大概正是因为其他的“西方”不来,这个亚洲的“西方”分子才得到了极高的礼遇。普京在奥运新闻中心一拨拨地接见“十六方”的来客,到了日本这一拨,俄罗斯的媒体突然高调起来,高规格地报道安倍晋三与普京的“笑容”。同时还特别报道了安倍晋三送给普京的那条狗:在奥运新闻中心会议室的门口,只见普京牵着秋田犬接待安倍。安倍投普京所好在前,如今普京感谢安倍所媚在后。至于普京与这位日本观光客人的会谈内容,早就远远超出了体育,完全是政治经济。但是,普京也不会没看到,安倍在来索契之前,刚刚参加了日本的“领土日”,其中除垂涎钓鱼岛之外,更主要的是“纪念”“北方四岛”。

而俄罗斯的外交界却大谈此次冬奥会“高朋”的盛大:参加奥运会的政要人数是温哥华冬奥会的三倍。外交部如此的统计数据至少表达出俄罗斯很在意这个数字。

索契,还是西伯利亚

俄罗斯最高层很在意索契。翻看大众媒体时代的当代奥运史,奥运会都很“政治”。本来,冬奥会一直沉静,但是,由于媒体的无边法力,最近的几次冬奥会也跟着政要们的热情而热闹起来。政治需要舞台,越大越好;政治需要被证明,越宏越好;政治需要态势,越强越好。奥运会显然是一个好舞台,所以申办奥运,愈演愈烈,连冬季奥运会也角逐激烈。

2006年,俄罗斯索契胜了韩国平昌,对俄罗斯自然很重要,对普京更为重要。俄罗斯需要一个证明,普京更需要一个证明。但是,俄罗斯也不可能走其他国家办奥运的道路。

开幕式后,俄国媒体出现了一篇叫做“索契,普京在最后的审判”的时评文章,对索契的选址,对普京的动机提出质问。这样激烈否定的文章能抛头露面,可见俄罗斯很难大一统。比如,对巨额投入问题,很多俄罗斯人吐舌头,普遍认为其中有大量的“回扣”。弄得俄罗斯政府对经费的解释总要用两套方案应付,对奥委会夸说经费巨大,投入巨大,以示重视;对国民则解释说:大量经费借“索契”之名用在基础设施上,公路、铁路、网络、管道等等,为南俄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至于选址问题,有人认为既然是冬季奥运会,就不能选择索契,因为索契作为俄罗斯少有的南方城市,主调是暖,而不是冬奥会的“冷”。

其实,这些质疑,都有闲谈性质,若认真“理解”,这一届的筹办,还是充满了智慧的。

以奥运主会场为核心建筑的奥林匹克公园的确建立在一片空地上,但是,索契并非“无名之辈”。这里是俄罗斯最好的海滨度假城市,同时又有大高加索山的天然雪顶。仅从奥运体育来讲,应该是一个比较理想的选择。

如今的冰上项目,已经很少使用天然冰场了。对于业余爱好,高寒地区的冬季,自然是不费力气就可以搞出一片冰场了,甚至不用冰场,找一段冰封的江面,河面、湖面,就是滑冰、打耙犁的快乐天地了。但是,要是搞专业冰上比赛,冰面要非常平、适度的硬、大面积的匀,那么人工冰场就要“标准”多了。而且一轮比赛过后,可以迅速再次刷新结晶新的冰面,如此,花样滑冰、速度滑冰,冰球等等比赛,完全可以在热带夏季城市举行的,比如上海、深圳、香港、曼谷都有国际冰上赛事。

所以,在索契海平面位置举行冰上项目,在索契背后的高加索山顶举行雪上项目,这是很好的设计。黑海沿岸是俄罗斯唯一具有亚热带气候特征的地区。在索契,可以看到棕榈,透过奥运公园的棕榈遥望北面的雪山,是极其美丽的画面。

比索契更有名的黑海旅游胜地是克里米亚。从19世纪开始,克里米亚半岛就是俄罗斯达官显贵的旅游度假、疗养休息的地方,不太富裕的文人骚客也往那里凑,那里留下了几乎所有俄罗斯名人的足迹。但是,如今,克里米亚随着乌克兰的独立,也离开了俄罗斯的怀抱。俄罗斯人去克里米亚旅游,没有问题,但是,申办奥运,那便是乌克兰的事情了。

即使没有奥运,索契依然是索契,北高加索的峰峦,黑海西北海域的波涛,特别是黑海西北海岸的毫不吝啬的骄阳,这些上天赏赐的元素凑在一起,索契早就是散落在“黑海之滨”的一颗明珠。当然,19世纪,索契上下的黑海沿岸,主要是军事防线。文学家莱蒙托夫笔下的塔曼,是这条海防线的西北端,而今日阿布哈兹首府城市苏呼米则是它的东南端,索契在中间。

前苏联时期,重点打造作为度假胜地的索契。1920年代,铁路开通,索契由此兴盛。从30年代开始,苏联各大机构开始在索契建立疗养所,索契城内和周边沿海、山坡布满了各系统各“单位”的疗养地,差不多是中国北戴河那种模式,但远比北戴河壮观。这里的博物馆是首都规模的,大剧院甚至超首都规模。斯大林在世的时候,几乎每年都来索契,落驾在自己专用的别墅。这别墅就在当今索契城通向奥林匹克公园的路上,那地方叫“马采斯塔”。在隐蔽的山林高处,有一座绿色的高大的风格枯燥的建筑,它的名字叫“绿色的玫瑰”,斯大林就在这座绿城堡里度假和工作,控制着苏联,谋划着世界。斯大林的别墅,办公室宽阔,窗户高大,但是,进光不多,十分幽暗,只有从台球室踱到阳台上,才可以看到黑海的骄阳。

那么黑海骄阳又是什么概念呢?似乎可以比拟青藏高原的明亮透彻了。如今“绿色玫瑰”的前后,新建了大大小小的宫室馆所,看上面的门牌,都是“首富”级别的那些大公司的属地。

第22届冬季奥运会在索契举办,应该是想借用黑海骄阳这个大自然的伟力吧。

索契冬季奥运会开幕式,没有借用索契名人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任何意象,而是用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没有到过索契,他曾在索契北面,高加索山的山北服役。从那时开始,托尔斯泰就发明自己独特的生命哲学。他后来说,最初他害怕死亡,因为知道生命有生,必有死。但是,当他发现人类的精神世界的时候,他认为,死亡的仅仅是肉体,人的灵魂是不朽的。

托尔斯泰的观点给了人迎接死亡的勇气,但是,说实话,对于我们这些肉体和灵魂都平庸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不朽。就像奥运会,只有冠军不朽。我们活着,我们这些不敢爬高,不敢飞跃,不敢优美,不敢绚丽的平庸之辈仅仅是活着,当我们活着的时候,自然不能像那个诗人说的:“但是已经死了”,然而我们死了,那就绝对是死。没有力度的生命只有死亡。

政治上也有“第一号”,也许也是“冠军不朽”,戈尔巴乔夫和改革,叶利钦和解体,大概不朽。普京呢,去年12月19日的千人记者大会,共青团真理报的记者问普京,您是俄罗斯的首一号,这是无须证明的了,但是,谁是第二号呢?在场千人哄堂大笑。普京想来想去一阵以后,说很多第二号,久加诺夫呀等等,在场的人又是一阵哄笑,人们似乎也知道,历史只有第一号!设计,筹划,不断督办了索契奥运会的普京总统也许会看到20年以后的媒体,那上面写着:“普京和索契”,“普京和奥运”,“普京与俄罗斯复兴”,普京正以俄罗斯之力制造不朽。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现在莫斯科任教)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