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的制造者

杜然2014-05-05 16:34

翻译家访谈系列之一

杜然/文

高立希顶着满头白发,走进华东师范大学逸夫楼的餐厅,他的手里拿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夹在书页间的一些即时贴露在外面。坐下后,他心不在焉地跟我聊着天,不时转过头看着门口的方向。他在等阎连科。

那本红皮书是阎连科的小说《受活》,是高立希目前正在翻译的一本书,他说书里的河南方言很难。75岁的高立希瘦高个儿,这天他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式褂子,让人想到了胡兰成,虽然也说不上两人究竟相像在何处。高立希的中文表达能力极好——与大家想的不同,这在汉学家中并不是普遍的事情。

阎连科刚一坐定,高立希就翻开《受活》,指着做了记号的地方,两人低声交谈起来。其中一处,令阎连科沉吟半晌,说道:“这里恐怕是编辑改错了。”另一位德国汉学家顾彬曾说,高立希是中国小说最好的德文译者。眼前的高立希认真的样子,多少证明了这个判断并非不实的褒奖。

我跟高立希约好,采访定在第二天下午,华东师范大学举办的“镜中之镜:中国当代文学及其译介研讨会”结束之后。

高立希说他来自柏林以南100公里的一座小城科特布斯。这是谦辞。科特布斯是勃兰登堡州第二大城市,位于柏林和德累斯顿正中间的位置。当科特布斯的足球队还在打“德甲”的时候,有一个叫邵佳一的中国球员曾在这里效力。

1957年,有一件在中德文化交流史上可以记上一笔的事件:第一本汉德字典在中国出版。这一年,一个叫乌尔里希·考茨(Ulrich Kautz)的东德年轻人进入莱比锡大学翻译系,“当时我对中国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本来想学英语和西班牙语,但他们说人招满了,问我别的语言愿不愿意学,我只能勉强答应,然后问我中文行不行,我说行吧,于是学英语和汉语。”老师给他起了个中文名字考立希。后来他发现中国人没有姓考的,就要求改成了高立希。这个名字到现在已经跟了他50年。

又过了好几年,高立希才见到那本汉德字典,他说,字典很薄,内容也不可靠。同样不可靠的,还有师资、教学条件。他的老师中有一位来自中国,但这位老师一点外语不会,上来就说中文,说不通就画画或者比手势。“印象特别深的一件事,是他比划了一个长条状,我们猜香蕉、猜黄瓜,结果答案是狗。你要早‘汪汪’几声我们不就知道了嘛。”

1961年,高立希毕业,“跟你们以前的统一分配制度一样,我们也是分配到党和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学习成绩不错的高立希,进入了外交部,虽然他并非统一社会党党员。“我一直没有入党。我这一辈子,有四次让我入党。第一次是刚进入外交部的时候,他们找我谈话,我说自己太年轻了。最后一次是1989年柏林墙快要倒塌的时候。那是在5月份,系里的党委书记跟我说,考茨先生,你是不是现在加入统一社会党,要是答应的话,保证到9月份就能提拔为正教授;我说现在我快50岁了,这个年纪太大了,用不着往上提教授。这是第四次。”

6个月之后,柏林墙拆除,两德走上了重归统一之路。历史再往前推28年,当这堵墙建起来的时候,它曾是促使高立希决定到中国工作的因素之一。

“我到东德驻中国使馆工作,也是挺奇怪的经历。那里本来有一个英语翻译,跟南斯拉夫使馆的外交官有了什么关系,南斯拉夫!铁托!阶级敌人啊,然后马上就被送回东德,马上要人代替她的工作。我一新来的,刚到外交部两个礼拜,他们问我愿不愿意去中国工作,我说当然愿意,学汉语就是为了跟中国人打交道。那你两个星期后可以出发吗?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22岁,说走就能走。更何况,当时我特别想离开柏林。1961年8月13日,柏林墙修起来了,东柏林的气氛在我看来非常可怕,在北京安安静静,会舒服一些。”

高立希在北京呆了五年,中间回国结婚,太太也是翻译,两人曾经有过一次未成功的翻译合作,这是后话。“1963年她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老二还是在北京出生的。老大本来也要生在北京,因为我爱人生病,被迫回国,那个时候中国的医疗事业还不发达。”

1966年,“文革”刚开始的时候,高立希回国。在首都机场,红卫兵围上来,他们大声喊着“打倒修正主义”,因为东德跟苏联在一起,“还象征性地给了我两个耳光,我吓死了。”高立希的正式身份并不是外交官,因为他不是党员,只能做一名普通的公务员。“回国后,我的司长找我说,考茨先生(说到这里,高立希凑近一些,仿佛是为了强调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们没有用‘同志’这个称呼,这很有意思,入了党就喊‘同志’,司里面没有你的位置,我只能在工作岗位规划之外,暂时继续雇用你。我很着急,有两个孩子,在柏林还没有房子。”

高立希的一个朋友,原本在一所大学教英语,正好在这个时候,要调到另一所大学,他让我去顶替他的位置。“然后两位老教授对我进行了面试,也没有问我入党没入党,就同意我到他们那里工作。”

高立希在那儿教的是翻译班,班上的学员都是学两门外语,一门是英语,另一门是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或俄语,当时东德的汉语专业已经停止了,直到1971年才恢复。高立希发现之后,于1973年到洪堡大学汉学系任教,直至1992年。

经济观察报:你是怎么开始文学翻译的?

高立希:我的一个好朋友准备出一个中国当代作家的集子,里面收录了王蒙、李准、欧阳山、邓友梅等人的短篇小说,那是1981年,他问我能不能翻译一两篇,我说可以试试。之前,我从来没做过文学翻译。我翻译的是王蒙的《风筝飘带》和李准的《芒果》。

经济观察报:你已经翻译了多少作品?

高立希:翻译过多少本?没有统计过。我跟葛浩文(HowardGoldblatt,美国知名汉学家——作者注)不一样(笑),没准确的数字,大概四十本不到,基本都是中篇和长篇。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王蒙的《活动变人形》,我自己非常喜欢这部作品;另外,还有现在依旧在重印的陆文夫的《美食家》,德国读者特别喜欢它。我原本不想翻译这本书,瑞士一家很有名的出版社找到我,后来发现,这个小说真不错,而且翻译的过程很愉悦,完全符合我个人的偏爱。

这本书出版后不久,我来到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工作,负责高级口译培训班,那是1992年到1995年的事情。期间,我去了苏州,把刚出来的德文版送给陆文夫。他原来不太想见我,因为几个礼拜之前,有另一个德国汉学家马丁去找他,两人似乎不是太愉快,我不知道细节。所以,他对德国的汉学家印象不好。后来在他家吃饭,他太太做饭很好吃,我们俩吃了很多黄酒,从中午到晚上,一直在聊天,无所不谈。我们两个人经历差不多,他“文革”受到迫害;我在东德因为不是党员,一直不让我当教授,最后十年,到美因兹大学,才当上教授,之前一直是讲师。

经济观察报:你通过什么渠道关注中国文学?

高立希:我看的中国文学并不多,实在没有时间,有很多大陆、台湾的作家把作品直接寄给我,都希望我来做德语的翻译。我看书比中国人看得慢,另外还要看德语的新书——作为文学翻译,应该跟自己国家的文学随时保持很紧密的关系,要不然你的文本就无法满足读者的需求。我还会看文学评论,另外就是朋友的推荐。

经济观察报: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工作模式?一般是出版社找上门还是自己主动选书?

高立希:一般都是出版社来找我,我不找工作。选书,首先我要自己喜欢。棉棉的《啦啦啦》,我肯定不会翻译。另外还要考虑时间问题。

这些年我翻译余华的作品比较多。1997年是《活着》,1999年是《许三观卖血记》,2009年《兄弟》,最近的是《十个词汇里的中国》。我特别喜欢他的《在细雨中呼喊》,但出版社就是不肯出,以后可能还是有希望出版。

此外,还有阎连科的两本——《为人民服务》和《丁庄梦》,《受活》年底交给出版社。

经济观察报:德语市场对这些书的反应怎么样?

高立希:阎连科的《为人民服务》,批评家觉得很精彩。我的儿子看完之后,跟我打电话说,爸爸,真想不到你还会说这样的脏话。阎连科的每本书都是一个特殊的风格,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说明他是一个很有创造力、想象力的作家。

很多朋友,包括我的编辑,都让我自己写点东西,我老跟他们说,我没有这个资格。阎连科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没有你的想象力。

在2009年的法兰克福书展上,中国是主宾国,比较重要的出版社都想出版一两本中国的文学作品,其中有我的三本译作,一个是皮皮的《所谓先生》,这本不太有名,但我觉得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