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2014-08-05 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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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报 黄夏/文 在希拉里·曼特尔之前,已有两位作家——彼德·凯里和 J.M.库切——获得过两次布克奖。说起来,布克奖评审规则与不少国际电影奖有相似处,即最高大奖的归属通常跟着评委会主席的口味走。比如,2004年布克奖获奖作品《美丽曲线》是一部同志小说,而该届的评委会主席也是一位“出柜”的同志。因此,最终的获奖作品可能在某一方面有特别之处,但未必代表真正高水平的杰作(《美丽曲线》就是如此)。也因此,一位作家获两次布克奖,也就意味着其作品在不同评委那里赢得了同等分量的赞赏,这对作家是一种巨大的肯定和鼓舞。

希拉里·曼特尔藉《狼厅》(2009)续集《提堂》(2012)再获布克奖,当年为《狼厅》颁奖的评委会主席詹姆斯·诺蒂的赞辞,对《提堂》依然有效:“我们选择布克奖得主的依据在于参评作品的整体内容,包括该书的篇幅、叙述时潇洒驰骋的语言以及场景的设置等……而曼特尔在这些方面的表现非常出色,简直优秀得不可思议”。曼特尔这两本书写的是历史,但赞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历史”或者“历史小说”,这是耐人寻味的。

因为曼特尔为自己打造的,并非一流的历史小说家,而是“一流的小说家”这个更高的名片。没错儿,《狼厅》和《提堂》的确以亨利八世的婚姻关系为圆心,通过主人公、廷臣托马斯·克伦威尔的视角,渐次扩展为一幅交织了16世纪上半叶欧洲政治、宗教、军事、经济、民商等在内的广阔历史图卷,有心的读者也的确会从中读出西欧封建主义崩溃、骑士制度瓦解、新教资本主义萌芽勃发的那层意思,但这只是小说的一个方面。而一个作家如果只着眼于这个方面,就会很快陷入“历史决定论”的悖谬,倒果为因地逆推历史人物的行为和心理动机。克伦威尔改革教会和政府,是为了日后的政治自由和解放吗?他扳倒凯瑟琳和安妮两位王后,是为了给资本主义的发展扫清障碍吗?曼特尔告诉我们,不完全是,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是。

政治思想家弗朗西斯·福山在其《政治秩序的起源》中说到过的一个观点。他说今天的政治民主和法治成就,很多来自古代帝王、君侯、主教和雇佣兵统帅的私心杂念,他们的争权夺利在客观上造成若干权力多极化的空间,这些空间将会逼退、挤干、取消他们一心想要维护的利益,他们若想到的话,会很惊讶也会很坚决地表示反对。这是一个正确的观点。而一想到很多历史小说、戏剧、影视剧中的政治家、改革家们,他们拖着长袍,戴着高帽,说着古话,思想却一路光速地穿越到了当代,我们就能明白曼特尔小说的好。克伦威尔干嘛改革?是为了通过给国王赚钱,也给自己赚钱,不仅为自己的子孙和门徒赚钱,更是为了长久地、安全地、尊严地赚钱。小民的私利就算不很高贵,但也不是罪恶,毕竟人类的幸福在于一身一家的丰裕,何况要比权贵间的杀伐经济节省得多。

因此,曼特尔笔下的人物调子不会唱得老高,也不会想得很远,他们可能很粗俗,但你能体会到他们的实在。克伦威尔虽然权倾朝野,但他懂得丝绸的质地、蛋糕的品格、马掌的紧实,并能一口品出国王酒窖中的山寨货。这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人。《狼厅》和《提堂》很多场景发生在会计室和厨房,宫廷当然也多,半开半掩的门后、走廊、密室、旮旯,金钱和嚼舌头难分难解,国计民生在贵妇的樱唇上飘飞,而阴谋诡计则在觥筹交错中滋滋作响。

既然破除了“历史决定论”,人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将在历史上发挥一种怎样的作用,那么小说的写作如果仍用过去时,我们就无法体会历史细节的妙处。《狼厅》写克伦威尔帮助亨利八世废黜凯瑟琳并使安妮·博林上位,《提堂》写亨利八世处死安妮迎娶第三任王后简·西摩。这段历史人尽皆知,也是无法改变的,但曼特尔却以取消逻辑也割裂事件前因后果的现在时,通过人物场景的自如切换、英式幽默的迂回冷峻、现实与虚拟的交相呼应,使这段铁板钉钉的历史呈现出各种悬疑、各种枝蔓、各种桥段,进而点燃读者头脑中的各种想象。

而在具体写法上,曼特尔的行文颇具中国古籍《春秋》的特色。《春秋》主要记载春秋各国上层的政治事件,因有些人事贴近史官所处的当下,或者出于为尊者讳,史官往往以隐匿的写法处理这些敏感的题材。曼特尔当然不需要这样的曲笔,但使用这种手法会表现出某些别样的意味。在《狼厅》中,曼特尔描写克伦威尔的恩师、被国王贬谪的红衣大主教托马斯·沃尔西的结局,只有短短的一段,仿佛这位重要人物的一生,只配浓缩为“被解职、逮捕、生病、去世”。这段描写不动声色、也再好不过地表现了君王荣宠只在一时的薄情,和人生过眼云烟的无谓。

如果说,曼特尔的这手“春秋”笔墨以极简的方式表现隐匿主题的话,那么,她还使用大量“冗笔”来侧面烘托、慢炖、提吊叙事上的气氛。《提堂》中有一章写道,亨利八世把克伦威尔晾在一旁,兀自跟法国大使和神圣罗马帝国大使讨价还价,过程中国王背叛了克伦威尔亲罗马远法国的政策,并且冲着克伦威尔大发雷霆。这段描写精彩就精彩在,曼特尔暗示我们这是一场外交戏,是演给两国大使看以达到待价而沽的目的,但她又隐蔽了这样一件事实,即这场戏很可能并非君臣联袂演绎,而是君王的一出独角戏。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明白克伦威尔老练,国王则更加老练,我们也就先克伦威尔一步听到了某个危险的信号:在他位极人臣的那一刻,君王冷不防伸出的“那些爪子,那些爪子,那些爪子”。而这,将成为克伦威尔永难释怀的噩梦。

说到这里,我们要回过头来说一说作者希拉里·曼特尔,了解其本人,将有助于我们了解她对她笔下历史人物的理解和感受。曼特尔出生于1952年,从小接受严厉的天主教教育,这使她在12岁时彻底放弃了宗教信仰。大学时曼特尔研修法律,并成了一名社会主义者,毕业后,她做过社会福利工作和百货商店销售员。她很早就开始写作,但创作之路并不平坦,1974年动笔的以法国大革命为题材历史小说《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迟至1992年才出版。她的健康状况也一直堪忧,30岁被查出子宫内膜异位,手术之后再也无法生育。

正是这些人生历练,令曼特尔写作时注入了自己的情感。她让她笔下的人物一个个有血有肉,而非单薄刻板的印象。她从来没有让她小说的哪个角色,被化约为如曹操的奸诈、孔明的智慧、关羽的傲娇之类标签式的东西。她大笔书写的三个托马斯和一个国王,可谓尽显人性的深度、复杂和立体。

红衣主教托马斯·沃尔西是历史上的大反派,是改革的对象和旧势力的帮凶,殊不知正是他点燃了改革的星星之火,并将之传给克伦威尔,而沃尔西的失败也再次证明既得利益集团即使有改革的雄心,也无从产生改革的动力;大法官托马斯·莫尔是名垂史册的学者、《乌托邦》的作者,他拒绝宣誓服从王权的“良心的自由”,历来为后人所称道,但曼特尔指出他正是宗教迫害的刽子手,他的“良心的自由”仅仅是对他而言的,并非延及“非我同类”;亨利八世先后娶过六位王后,两位离婚、两位处死,可谓残忍至极,但曼特尔怜悯他的失子之痛,她让国王的呐喊声声回响在《提堂》卷首:“难道我不是男人吗,就像其他男人一样?难道我不是吗?不是吗?”而曼特尔对克伦威尔的描摹更是用情至深,这个人物,表面冷漠、刻板,内心却极丰富、深沉。我们会看到他在扳倒安妮王后的前夜,手下的走卒一个个派去执行任务,而他坐在斗室中想起王后手中的丝带,与已逝的心爱妻子日日编织的丝带一般无二。

关于亨利八世以通奸罪名处死第二任王后安妮·博林,历史一直众说纷纭,至今也无定论,曼特尔自然不会冒险到在小说中去追问其中的究竟。实际上,她倒是充分发挥了自己作为法学学士的优势,存而不论案件的真相,而是探讨“法庭认定的”的真相。也就是说,安妮本身有没有罪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她推上死路的各种幕后推手:国王朝秦暮楚、王后不育男嗣、旧贵族落井下石,新贵族铲除壮大自身实力的障碍,以及欧洲整体的政治格局。一言以蔽之,一切以现实利益为考量,人的情感是在所不计的。

总而言之,安妮·博林是不得不死的。日后,克伦威尔也将“不得不死”。克伦威尔通过改革议会、教会、政府基本解决了亨利八世的婚姻问题,一方面使国家实力大振,另一方面也使君主权力过于集中。后来克伦威尔会被国王斩首,百年之后,国王也将被他的一位后裔斩首。克伦威尔没有做到的事,子孙替他做到了。当然,这是后话,我们期待曼特尔在“都铎三部曲”终结篇《镜与灯》中,能够作出更加精彩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