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的新型民族主义

陈季冰2014-09-18 16:23

陈季冰/文

就在戴维·卡梅伦(David Cameron)和他的保守党又一次被英国是否应该脱离欧盟的国内争论搞得疲惫不堪之时,苏格兰首席大臣、苏格兰民族党 (Scottish Nationalist Party,简称SNP)领袖亚历克斯·萨尔蒙德(Alex Salmond)却正在全力推动苏格兰脱离卡梅伦的英国。

而且情况似乎相当不妙——善于夸夸其谈的威斯敏斯特的政客们显然低估了爱丁堡的决心和感召力。

9月7日,当YouGov民调显示支持苏格兰独立的选民人数首次领先于反对者的结果经《星期日泰晤士报》公布后,伦敦的反应差不多可以用惊慌失措来概括。

由于一年多来的所有民调均显示,反对“苏独”的选民比例稳定地领先支持者10-20个百分点,伦敦的英国中央政府以及苏格兰政坛的“统派”联合阵线自认已稳操胜券。但随着公投日的日益迫近,形势突然出现了惊人逆转。《星期日泰晤士报》披露的这份YouGov民调显示,在明确表态的苏格兰选民中,赞同独立者占51%,反对独立者占49%。

这一结果公布后不到12小时,英国财政大臣乔治·奥斯本(George Osborne)就连忙在BBC作出回应,承诺会对苏格兰下放一系列税收、支出和社会福利等方面的新的自治权力。不过,前提是苏格兰人民在9月18日举行的公投中投票决定留在英国。这理所当然地遭到了萨尔蒙德的嗤之以鼻:“他们看到无法吓唬住我们,便想来贿赂我们。”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卡梅伦首相此前已经先后三次回绝了对苏格兰下放更多权力的提议,他似乎坚定地押注于谨慎的选民会因为不想要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而否决苏格兰的独立计划。但现在看来,算得上精明的卡梅伦也许会打错算盘,苏格兰的独立派第一次距离祖辈的梦想如此之近——脱离与英格兰长达307年的联盟。

说起苏格兰的独立运动,人们总会立刻想起那部荣获奥斯卡金像奖的著名电影《勇敢的心》(Brave heart)。剧中由梅尔·吉布森(Mel Gibson)饰演的苏格兰民族英雄威廉·华莱士(William Wallace)在慷慨就义前用尽全力喊出那句“自由(Free-dom)!”,令全世界观众对苏格兰人民充满敬意。今天,在苏格兰,从爱丁堡市中心到偏远的乡间,威廉·华莱士的英武雕像到处可见。

不过,虽然苏格兰有着与英格兰截然不同的民族气质和民族文化,但它们结合成为一个国家的真实历史却并不像这部电影里展现的那么痛苦和血腥。

1603年,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逝世。由于她终身未婚,没有子嗣,她的近亲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Mary Stuart)的儿子、当时的苏联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James VI)被接到伦敦继承英格兰王位,成为英格兰的詹姆士一世(James I)。自此,英格兰与苏格兰两国开始了由同一位国王统治的历史。

将近一个世纪后的1698年,苏格兰的贵族和大地主们试图通过远征,对巴拿马进行殖民统治,把本国提升为世界贸易强国。但这项被称为“达里恩计划(Darien scheme)”的投机行动遭遇惨败,并且拖累国家财政陷入了严重危机。为避免破产,1707年,苏格兰与英格兰签署联合法案(Act of Union),创建大不列颠联合王国。法案宣布,同时取消英格兰议会和苏格兰议会,建立统一议会。

不论从英格兰还是苏格兰的角度来看,这场联盟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功。从著名的“苏格兰启蒙运动”至今,一代又一代杰出的苏格兰人在联合王国内部发挥了无与伦比的巨大作用,在英国的科技创造、工业革命和思想文化进步方面贡献良多。享誉世界的经济学家亚当·斯密(Adam Smith)、启蒙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文学家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等都是苏格兰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苏格兰人与英格兰人一同缔造并扩展了大不列颠帝国。没有苏格兰,不仅这个“日不落帝国”的昔日辉煌会黯淡许多,就连英格兰的境况也会比我们今天看到的糟糕得多。

从这个意义上说,为了鼓动民众的独立意愿而将苏格兰描述成一个饱受强大的英格兰侵略和欺凌的弱小无助的民族,其实是对历史的严重歪曲。在联合王国内部,苏格兰与爱尔兰的历史非常不同。照理说,即便是要独立,苏格兰人也不应该有爱尔兰人那样的悲情。300年来,苏格兰生活得一直不比英格兰人差。

但是,从1707年开始,苏格兰独立的呼声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推动“苏独”的苏格兰民族主义者及其支持者长期以来执着地认为,苏格兰的自我身份意识在联合王国内受到了挤压和蚕食。但在大英帝国持续扩张、如日中天的18和19世纪,独立呼声难成气候,只能是一种长期存在于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性政治诉求。

“苏独”真正形成声势,还只是过去40年里的事情,最大的推动力在于北海油田的发现。独立派现在可以宣传说,大部分产自苏格兰海域的石油本应属于苏格兰,但却被英格兰人“窃取”了。有了石油支配权,经济便可自立,苏格兰就能像其他产油国一样富裕。这期间,英国经济急剧转型,英格兰北部地区和苏格兰的传统工业渐趋没落,以伦敦为代表的不列颠岛南部的金融及现代服务业取代它,成为了英国新的经济支柱。这导致了在北部长期占据优势的秉持社会主义理念的工党的政治实力的大大削弱。

自上世纪30年代成立以来,苏格兰民族党(SNP)就主张苏格兰应该退出1707年建立的联盟。但直到帝国瓦解后的20世纪60年代,SNP才首次在选举中赢得国会议席。其势力此后不断上升,逐渐成为苏格兰地区的第一大政党,成为能够真正引领“苏独”的政治力量。

在将“苏独”理念从边缘带入苏格兰政治主流的过程中,SNP领袖亚历克斯·萨尔蒙德可谓功勋卓著,他几乎是凭借一人之力改写了关于统独问题的辩论。仅仅在10多年前,在爱丁堡、格拉斯哥和阿伯丁的精英阶层眼中,苏格兰民族党人还是一群偏激执拗的左翼怪人。但如今,他们看起来已是苏格兰政坛的绝对主导力量了。作为苏格兰的现任首席大臣,萨尔蒙德远比爱丁堡和威斯敏斯特的好高骛远的统派(Unionist)对手们更加能干。

务实亲民的萨尔蒙德采取了一种循序渐进的温和策略,过去这些年来,他并不急于提出独立公投,而是全力以赴执掌政务,以兑现SNP的社会主义式承诺:通过更多的政府干预来提供更多社会福利,在免费医疗、养老和教育等各方面比前任做得更好,让苏格兰人感觉自己生活得比英格兰人要好。这些扎扎实实的政治经营大大扩展了SNP的选民基础,许多苏格兰人支持SNP,其实并不意味着他们同意“苏独”,他们往往在苏格兰地方选举中把票投给SNP,但在全国大选中却把票投给工党、保守党和自由民主党等统派政党。

即便在苏格兰独立问题上,萨尔蒙德和他领导的SNP也一反传统独派那种激进对抗的姿态。他们不是共和主义者,而是主张独立后仍然尊奉英国女王为国家元首,让她兼任苏格兰女王。SNP最初想要在独立后加入欧元区,但2010年以后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改变了他们的想法,他们现在主张保留英镑作为独立后苏格兰的法定货币(一直以来,有三家苏格兰银行有权自己设计并发行所谓“苏格兰英镑”,可在整个英国范围内通用),从而将苏格兰货币政策的最终决定权交给了英国央行。

总之,苏格兰民族党已经抛弃了狭隘的反英格兰民族主义,他们如今显得温情而充满包容性:要让苏格兰成为一个开放的欧洲小国,不是与英格兰决裂,而是与它成为两个平等的友好邻邦。这便是萨尔蒙德经常谈论的独立的新苏格兰与英格兰之间的所谓“社会联合”,他有时还会说,苏格兰的独立会使两个民族比过去在一个国家内更加亲近。

经济观察报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