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本主义的标本

李冬君2014-10-21 17:49

历史的碎片

李冬君

刘邦临死前,曾留下遗言,说周勃能安刘氏。吕后在一旁听了,没太当一回事,她心里想着吕氏家族控权。但诸吕之中,本来就没有猛士,都是看吕后眼色行事的种。

长话短说,吕后还未完成吕氏家族控权的步骤就死了,并与刘邦葬在一起,还是归于刘氏,同诸吕脱离关系,沛县“老革命”周勃、灌婴等人,乘机联手刘氏,诛灭诸吕,一无所忌。刘邦说周勃能安刘氏,恐怕不单指他能诛灭诸吕,“安刘氏”的含义,远远超出了灭诸吕,其关键,在于能为汉家天下立一位好皇帝。

周勃少文,连说话都木讷,但为人厚重。就是这么一个“少文”之人,却在刘邦之后,为汉家天下立了“文帝”。

天命照耀边缘

立汉文帝,是一件大事,但史家并没有过多着眼于此,寥寥数语,潦草几笔带过了。为什么要立代王,而不立齐王?他们更多关注皇家的家务事。

有人说,齐王家外戚强悍,汉臣怕重蹈吕后覆辙,而选择了代王。代王刘恒是刘邦四子,母亲薄姬,贫家女,在刘邦诸姬中,最安分守己。这肯定是理由之一,但不是唯一,更不是最主要的。而且这理由也太消极,拿不到桌面上来,只能在桌子底下,彼此踢踢,心领而已。拿到桌面上来的,似乎还应该有更加积极的理由。比如,汉初推行黄老之治,以清静无为作为最高政治标准。

这当然是个高大上的理由,齐王兄弟属于猛士型,不符合这一标准,而代王,俭居一隅,安之若素,就像一条“潜龙”,静若处子,隐而不发。

还有地缘政治方面的考虑,即对于帝国生命线的忧患意识。这当然也是一个好的理由,齐王兄弟内战内行,对匈奴却不熟悉,代王所居代地就在北部农牧分界线上,是汉家天下的门脸。

冒顿单于听说刘邦死了,就派人送信给吕后,居然自称:我生于沮泽,长于平野,与牛马同域,好几次到了边境,想游中国。你独身一人,我也一样,都不快活,何不找点乐子?你缺了丈夫,而我要一个老婆,你缺的我给你,我需要的你给我,这样,两人都快活。

这里提到“沮泽”,可是燕之沮泽?如齐之社,宋之桑林,楚之云梦泽,都是男女交欢、野合之地。吕后虽怒,却只能屈服,回信道:我老了,头发也掉了,牙齿也松了,走路摇摇晃晃,你还年青,有的是美人。

吕后虽狠,但还是不如当年秦国宣太后狠,秦国面对义渠,犹如汉初面对匈奴,宣太后嫁与义渠王,生了两个儿子。当秦国从内战中一恢复元气,她就出手了,一举谋杀之。秦出兵,灭了义渠,向西北拓地数千里,此番苦心孤诣,惟越王勾践可比。

汉朝当下,最要紧的是分寸,以此来考虑,也要立代王为帝,他懂得如何与匈奴打交道。代王是刘家的隐士,隐士的好处是,令人难以察觉其缺点,而猛士的缺点,往往比优点还要生猛,隐士使人有安全感,而猛士令人不安。

大隐隐于边,当吕后要改立刘恒为赵王时,他赶忙推辞,说还是愿意留在代地,他在代地已经呆惯了,熟悉牛马之域,逐水草而居。

赵地,是封王之肥缺,帝之候选,他一推辞,吕后就爽。赵地,岂可一日无王?既然刘家无人可派,那就派吕氏去。在凶横的吕后看来,刘恒还算识趣,像她的母亲薄姬,有争就让,只想过清静日子。那就放他一马,放他在阴山脚下,让匈奴人去收拾他。可匈奴人并没有收拾他,因为他不光坚忍,还很清贫。

就这样,刘恒才得以混迹于农业与牧业、汉人与胡人之间,混到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时,那就是隐了。终于有一天,太尉周勃来了,请他去做皇帝,他还是推辞,“西乡让者三,南乡让者再”,连周勃都着急了,刘恒也就顺其自然,不再推了,带了一班人马去做皇帝。周勃好眼力,他看清了天时、地利,为芸芸众生,选了一位好皇帝。

仁者无为而治

中国历史上,不乏雄才大略的皇帝。但称得上是好皇帝的,恐怕只有汉文帝。

秦始皇是千古一帝,但不是个好皇帝,他以天下之力,遂一己私欲,所以二世而亡,亡了以后,还被人骂,在历史上遗臭;汉高祖刘邦,从民间起兵做了皇帝,这样的皇帝,本来应该很民本主义,可他却一身的无赖气,俩口子算计功臣不遗余力。汉家天下里,汉武帝最贵气,打仗、花钱无敌,可他花的都是爷爷的积蓄,他爷爷就是汉文帝;唐太宗、宋太祖,让道德稍息,靠政变当皇帝;汉惠帝很仁慈,可他还是个孩子,他无疑是个好孩子,却难以被称作是好皇帝,汉文帝是惠帝的弟弟,他像惠帝一样仁慈,还可以居皇帝身份,将仁慈化为仁政。

好皇帝的标准是民本主义,而不是做圣王,圣王同好皇帝还不一样。圣王是理想性的终极追求,而好皇帝是功利性的现实评价。圣王的使命,是使他的臣民在统一意识形态下成为圣人,如孟子所言“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好皇帝只想让人民休息安乐。

圣王不光对自己要求高,对臣民要求也高。圣王的理想就是要将臣民被圣化。大一统的精华,不光是统一天下,更要统一人民的思想和理想以及梦想,皇帝要统一天下就可以了,可圣王要求更高。中国的皇帝,大凡有点理想的,都想当圣王,没有理想的,就什么都不想。想力所能及的做一个好皇帝而又能做的,真可谓少之又少。

汉文帝行黄老之治,没有把圣王太当一回事,人民当不当圣人,他不管,可人民过日子他要管。他要管,不是管人民,而是管自己。管住自己的欲望,不要去打搅人民,这叫作无为而治。好在他是跟着母亲过惯了苦日子的人,节俭如家常便饭。他一节俭,就能减少朝廷用度,就能对人民轻徭薄赋。

他本想修一座露台,一问,要花费约百金,他说,这是十户中等人家的家产啊,停了吧。他珍惜寸缕,织布不易,要求自己的夫人,穿衣服不能衣角着地,帏帐不要刺绣,以朴素为美,简约为美,这正是道家主张的。

秦始皇造陵墓,真是铺天盖地,可汉文帝却静悄悄的,陵墓很平常,依山下葬,不起坟丘,陪葬品也只用了点陶器,没用贵金属物品。他还规定,送葬不准动用车马,不准陈列兵仗,戴孝用的白布,宽不得超过三寸,治丧期间,允许老百姓结婚、祭祀、饮酒、吃肉。

有人献千里马,他不要,还下了一纸《却千里马诏》说,我出行,前有仪仗,后有侍从,好天气日行五十里,坏天气行三十里。你送给我千里马,让我一个人骑上牠,先跑到哪里去呢?诏书才30字,就可见他不但朴实,而且有趣。这样的文字,是第一流的好文字,司马迁写《鸿门宴》也不过如此,不愧为“文帝”之谥。

秦始皇以自我为中心,不仅让天下围着自己转,还与天道合一,而文帝却以民为本,把自己下放到民本主义里,从农民那里接地气。他说,农民是天下根本,把祖上留下的田——“籍田”,让我来耕种吧,我要用田里的收入,来作为祭祀祖先的供品——“粢盛”呢。这是古礼,每年春天到来时,由天子亲自主持,行籍田礼。《说文》解释,籍田者,天子躬耕,使民如借,故谓之籍。耐人寻味的是那个“借”字,颇有点家与国区分的意思。籍田千亩,乃天子私田,天子不能以一人之力耕之,以民力耕之,故曰借。《月令》云: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庶人终亩。是说“籍田礼”仪式,依据周礼,意思意思就行了。汉文帝却是作为一项基本国策,身体力行之。为了供养祖先,他与皇后一起耕与织,向天下示范孝行和礼仪,教人民如何过日子。皇帝亲耕所获作为祭祖供品,皇后桑麻做祭祖礼服。

还下令各地官府,春耕前要劝农,贫者贷给粮种和口粮。同时,将农田税,由高祖时十五税一,改为三十税一。人头税,由原来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改为收四十钱。徭役,每人每年一次一个月,改为每三年一次一个月。

在当时的制度下,能有这样的好皇帝,那是人民的福气。对于汉文帝,我们不应要求过多,一个再好的皇帝,都不可能给人民带来民主制,圣王也不可能,这是由王权的本质决定的,他可以坚持民本主义,但不可能搞民主制,尽管他的民本主义不仅仅是主义,还是措施。

他下《恤民诏》说,方春和时,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乐,而吾百姓,鳏寡孤独穷困之人不乐,为民父母将怎么办?所以赈贷之。

数十字诏书,简明如《老子》,生动似《论语》,便将天地之仁,以民为本道尽。可谓文如其人,至简至朴。《除肉刑诏》说: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错在谁?是在朕德薄而教不明?吾甚自愧。今人有过,教化未施而先加刑,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这难道是为民父母的意志吗?诏除肉刑!

由仁者之心,发为仁者之文,发以为政,则为仁政。然其仁政思想不出于儒家,而是出于道家老子。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何况肉刑也!

天上出日食了,不是小事,是天象示警,天子要有反应,不同的帝王,反应当然不一样。秦始皇向外反应,从不自我反省,听说东南有天子气,他便前往镇压之,听说“亡秦者胡也”,他就派蒙恬率秦军三十万众去燕、赵之地修长城,这样过度反应,其实是不自信,不光殃及其民,还祸及其子孙。

可汉文帝却没有那样反应,本来日食,很容易使人联想起臣弑君或外寇入侵,他却引咎自身,下《日食引咎诏》,只涉及他一人。他说:朕闻之,天生民,为民设君以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以灾,以惩戒不治。天下治乱,在朕一人,举贤良方正若能直言谏朕之人,可以匡朕之不逮。

他说日食是因为他“不德”引起的,与他人无关,给臣民吃了定心丸,还乘机提拔一批贤良方正之士,来批评他的缺点,指出他的过错。有没有引蛇出洞的意思?没有。他很自信,不需要这种阴谋,尽管这种阴谋《老子》里也有,而申韩之术里更是比比皆是,可他都不要。

为什么?因为他很仁慈,仁者如山,有着伟大的定力,当年,他就靠了伟大的定力,折服了周勃这样的猛士,如孟子所言,仁者无敌!文帝从来就不想君道同体或圣人革命,去受天命、做圣王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相反,他认为做圣王的成本太高,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人民都受不了。

他不想受天命,只想接地气,受天命的事,他留给了孙子。

政治要过节俭日子

文帝刘恒的儿子刘启,接着父亲治理天下,做得天下很景气,被天下人称为“景帝”,还将他与父亲的治绩统称“文景之治”。

但到了文帝的孙子刘彻就不同了,他是一块做圣王的料,很想有一番作为,他就是汉武帝。但奶奶窦太后还在的时候,他不轻易造次。窦太后是文帝的皇后,她最担心的是“花钱”问题。爷爷去世了,奶奶拿着爷爷的圣旨,要求她的儿子、孙子无为而治。对儿子,她很满意,尽管中间有儒者拿出圣王的一番作为来引诱他,也亏她该出手时就出手,一点小岔子,很快就被她扭转了。那些儒生没有撼动她儿子,又来撬她孙子,她更加警惕。刘彻继位时,才十来岁,就被儒生怂恿去迎接所谓大儒申公,还议立明堂,要改元建制。一套老把戏,她一听就火了,要他们立马停止。

在她看来,这些儒生,一要革命,二要花钱,唯恐天下不乱。革命,革什么命?是儒生胡说,还是我糊涂?总之,我是反革命。秦朝的命不是早就被革掉了么,再革下去,岂不要革我汉家的命?不革汉家的命,那还革什么命!什么?改制,革秦制的命。秦制有什么不好?没有秦制,哪来皇帝!改制,难道还要把皇帝改了去?

儒生一会儿讲名分,一会儿要革命,自相矛盾。黄生说得多好,不管秦制还是汉制,帽子要戴在头上,鞋子都穿在脚下,改制,你能把鞋子改到头上去?想犯上作乱,还要我家掏银子,我瞧他们那副样子,就来气。

那辕固生成天嚷嚷汤武革命。汤武革命已经结束了,我家高祖早就完成。汉高祖,就是汉家汤武。怎么了?你不服气,还要继续革命?那你就去革野猪的命吧!当年,我家高祖革命就从斩蛇开始,这里没有蛇,有头野猪,你辕固生革命,就只好将就一下,从杀野猪开始。

我儿子景帝好脾气,开导他们: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学者不谈汤武受命,也不为愚。将“革命”放到一边去。可那辕固生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当作我的面贬低《老子》,说《老子》是“家人”语,谁是“家人”?我是宫女出身,是“宫中之家人”,我推崇《老子》,礼敬读书人,向他问《老子》,他竟然含沙射影。革命革到我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是我儿仁慈,给我解释,说他本意是说《老子》为诸子家人,没有冒犯我的意思,我才让儿子给他一把刀,免他被野猪咬死。

我和丈夫,节约了一辈子,就留了这么一点积蓄,到死都舍不得花。不是我们不想花,而是我们一花钱,人民就不能休养生息。儿子跟我们一起长大,过惯了节俭的日子,能够理解我们的苦心和用意。可我这孙子,生来就奢侈,他哪里知道,就在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在过苦日子?儒家凡事都讲礼仪,可那礼仪都是要花钱的,我丈夫生前就说过,他若死了,不许用儒家丧礼,像秦始皇那样厚葬,是要亡国的。

秦始皇修墓,没完没了,是一个天下观的格局。他在地下营造天下,人民诅咒他,让他快死呀!他要不死,天下人就要被他折腾死;秦要不亡,除非天下人死光。他不得好死,死得像一条烂鱼,生了蛆。他怎么死的?还不是听了那些儒生和方士言,跑到齐国去封禅、游仙。他想不死,结果不得好死。

她丈夫和儿子,都没有秦始皇的野心,也不受儒生方士的蛊惑。但她的孙子太好强,就像秦始皇,早已不满足于规规矩矩当个皇上,因为儒生对他讲,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做皇上皇——圣王。还有方士,对他说,不管什么皇帝,到头来终归有一死,连圣王也不能不死,可你有慧根,能够成为神仙,所以啊,你要去游仙。

但奶奶窦太后管得严,汉武帝与儒生和方士交往,就不得不收敛。反正奶奶年事已高,多听听奶奶的唠叨,也算是尽孝。心里有此一念,他就比秦始皇要幸运,后来他才收得住。

秦始皇生来就父不父、母不母,从来没人管,所以不会反省,一根筋游仙,才上当受骗。刘彻,从小就有父母管、奶奶管,管的人多了当然很讨厌。可这也就培养了他有敬畏心,也培养了他的孝心,而这是做人的根本。

做人,就要被人管,从小被人管,长大了还要被人管,即使做了皇帝,还要有人管。盈儿,有母后吕氏管;彻儿,有太皇太后奶奶管。不过,这位奶奶比吕后强,一来心地善良,二来更有思想。

吕后多欲,其实不懂政治,除了铲除功臣、培植诸吕,于国计民生不多考虑,自以为能算计,结果将吕氏一族都赔了进去,赔得很彻底。因此,那吕氏不光是汉家天下的祸水,更是吕家的祸水。

而这位奶奶考虑的都是大问题,例如革命问题,是关系到汉家天下前途和命运的大问题,还有花钱问题,其根柢在于是否坚持民本主义。因此,“文景之治”,不光有两位皇帝,还有这位奶奶窦氏。窦氏专门管皇帝,连不可一世的汉武帝,都被她管着呢。

奶奶死了,他从悲痛里,终于熬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