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有约

李冬君2015-02-02 16:32

历史的碎片

李冬君

思想会所

中国思想史上,有过两次耐人寻味的思想者的相会。

第一次,还在春秋时期,就有孔子与老子相会,开创了中国思想的轴心期。第二次,到了宋朝,尤其南宋,中国思想超越汉、唐九流、三教,酝酿了一个新的突破期,于是,程朱理学代表朱熹和陆王心学代表陆九渊,响应吕祖谦的号召,跑到鹅湖去相会。

鹅湖之会,就在闽赣官道旁的武夷支脉的鹅湖山,山上有寺,以“鹅湖”名。南宋淳熙二年(1175)四月初,吕祖谦赴闽,先到朱熹创办的第一个书院寒泉精舍讲学,两位思想者相聚40多天,五月中旬,朱熹师友同吕祖谦前往鹅湖,五月底到,陆氏兄弟也从赣之金溪赶来鹅湖相会。

谈起鹅湖,都要提到东晋人龚氏曾蓄鹅于此,雁过留声,鹅去留名,从此有鹅湖。唐诗有《社日》一首:“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此前,东汉时,鹅湖又名荷湖,那时,满湖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所以称“荷湖”。后来,龚氏蓄鹅,在这里,上演了一出魏晋风度的“天鹅湖”,晋人“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余,也给这个赐了个“鹅湖”的名。鹅是名士宠物,不仅龚氏,更有王羲之,据说,兰亭笔意里就有鹅的风姿,与之相关,王氏父子的涮笔池也叫鹅池了。而唐人不解其中玄味,却道“鹅湖山下稻粱肥”,太实惠。

宋人跟晋人一样,都富于思辨性,晋人喜欢玄言,宋人爱理趣,晋人善清谈,宋人好会讲,从玄学到理学,宋人的思想在晋人的底蕴上进展,把鹅湖变成了讲坛,还讲出了个鹅湖书院。

书院,位于鹅湖山北麓,原鹅湖寺西侧,距河口镇15公里,朱熹、吕祖谦、陆九渊、陆九龄四子殁后,信州刺史杨汝砺筑“四贤祠”,淳祐十年(1250),朝廷赐名“文宗书院”,以“文宗”嘉许四子,明景泰四年(1453)重建时改称“鹅湖书院”,又回到了当年朱陆会讲的人文地理背景。书院门前,有石山作屏,左右两侧,山势延展,重峦叠翠,合抱书院,左侧山顶,有飞瀑落下,奔珠泻玉,出山谷,入平川,古木参天,曲径流泉,真是个读书讲学的好地方。

书院入大门,桃树夹路,有数进殿宇,有石阶,有半月池,有石栏、石桥,还有就是四贤祠。

宋代,书院比王朝重要,宋朝至今不在,而书院有的还在,正如唐诗比唐朝重要,唐朝早已不在,而唐诗还在。有了印刷术,就伴生了信用社会的“交子”,还有新兴的书业和书院。

书院,先要有书,在印刷术出现以前,书院只是朝廷的藏书楼,当藏书楼向民间发展时,适逢印刷业兴起,满足了宋人蓬勃的私学需求,遍及各地的书院,便成为民间思想的渊薮。

总的来说,思想者的生存状况,是衡量一个时代历史价值的重要指标,当民间思想能自由化成长,那便是历史上的好时候,可只有在宋朝,思想者才享受了本应有的富裕和自由。思想者能不依赖王朝,就敢于从王朝出走,将王权对人的异化作用减到最少。

商品社会,货币经济,培育了《清明上河图》的市井气,还展开了文化江山,思想者创业,不是做官,而是办书院。书院是广阔天地,你想办书院吗?没问题,上山下乡,到农村去。

程颐隐退了,给好友文彦博写信,求一讲习所,很快就得到答复:吾伊阙南鸣皋镇,小庄一址,粮地十顷,谨奉构堂,以为著书讲道之所。于是,便出现了鸣皋书院,程颐在此讲学14年。

李白出走,浪迹江湖,无以自立,若在宋朝,就会有人请他到书院去讲学。宋人认为,讲学比做官重要。那时,士人有两条路,仕途乃其一——官学之路,讲学为另一——私学之路。宋人两条腿走路,一条腿走官学,另一条腿走私学,无论朝野,都要讲学,宋人有一种讲学的本能情结。

宋初社会,私学兴起,民间思想有了一个广阔天地。宋人讲学,开创了一个思想的新样式——会讲,因此,思想有约,如先秦诸子争鸣,魏晋名士清谈,呈现出中国思想发展的新样式。

书生意气

宋代学校有两类:一类是“有司奉诏旨所建”官办的“州县之学”。另一类则是“贤士大夫留意斯文者所建也”,乃民办的“乡党之学”。

官办多半是摆设,做做样子,而民办,先期一般是普及性的,多解决子弟入学和应举业,往后,便向精英化方向发展了,“后来所至,书院尤多”,书生意气也跟着书院一同兴起。

宋代,是个书院时代,同时,也是个书生时代,是个书生意气风发的时代。

苏东坡一句“大江东去”,就吼出了那个时代滔滔不绝沛然无御的书生意气,而南宋陈亮则以“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尽显其王霸之学的书生本色。

但是,能将书生意气转化为圣人气象乃至于帝王气象的,是另外两位,这两位,便是我们此次“思想有约”请来的主角:朱熹和陆九渊。此二人者提撕书生意气,用了形而上的力。

据记载,三四岁,他们就开始向父辈提问题,不是问得父亲若有所思,而是问得父亲冥思苦想不得其解,而这些问题就跟了他们一辈子,似乎他们必须用一辈子来解决它们与生俱来的问题,这些问题成为他们身上挥之不去的书生意气。

有人说:大学,非大楼之谓也,乃大师之谓也。其实,书院也可以如是说。中国有四大书院,中原两所,嵩阳和应天书院,江南有两所,白鹿洞和岳麓书院。书院所以有名,跟大师有关,嵩阳书院跟二程有关,应天书院跟晏殊和范仲淹有关,而江南两大书院,都跟朱熹有关。大师犹如太阳,思想会放光芒,将书生意气化作圣人气象,是中国文人惯有的抱负。朱熹在岳麓书院讲学时,一早就到岳麓山顶看日出,日出时,就大吼一声:“赫曦!”“赫曦”那意思,也就是“东方红,太阳升”了。

没想到,他那一嗓子居然吼出了天命,从此余音绕山,召唤着一代又一代湖湘书生,后来,从那书院里,终于走出了一位“赫曦”人物。那人“独立寒秋”,望“湘江北去”,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看来传统的书生意气,本就是帝王学根苗,这根苗,就在自家身心里,“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这便是“作新人”了!但还不够,还要“做大人”。“大人”啥样?“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此诗的政治抱负已超越了“吾心即是宇宙”。书生意气长大了,长成了圣人气象。

但这就够了么?不够!光有内圣——“做大人”还不够,还要外王,去做超人。“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够“超”了吧?还有更超的!向昆仑山下手了: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这样的气象,不是一句“赫曦”就可以打发得了的,它已不纯是圣人气象了,既有“君道同体”,也有“圣王合一”,多少还带有些“霸王道杂之”。做超人是要有霸气的,“六经皆我注脚”,乍一看,便似禅,如禅之呵佛骂祖,推倒偶像一般,这样禅狂气,放在帝王学里,便是霸气。

据说,朱熹四岁时,其父朱松指日示之曰“此日也”,朱熹问“日何所附”?父曰“附于天”,又问“天何所附”?其父无言。看来“赫曦”那一嗓子,还在四岁时,朱熹便已然有所思;陆九渊亦如是,三四岁时,便问其父天地何所穷际,父笑而不答,遂深思。

这两个问天的孩子,后来一个成为了理学的太阳,一个开创了心学的宇宙。

朱陆异同

谁能想到这两个问天的孩子,后来会跑到鹅湖来相会?

有缘千里来相会,应了思想的因缘,他们千里迢迢地来了。可他们都非随缘之人,而是脚下有山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思想者,所以,别指望他们会达成协议,签一纸合同回去。

他们是两颗互相关注的星星,各自发光,彼此遥望,虽然各有其运行的轨道,但他们“同附于天”则显而易见,至于“天何所附”,便是他们一直在追问,并且要共同探讨的。

两人带着各自的成果来碰头了,朱熹带来了理和气,认为天附于理气;可陆九渊不以为然,他从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出发,主张天附于“我心”,因为身体没有那么大,而“我心”方能无穷大。据说,少年陆氏读古书,读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时,大悟,认定“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而有“我心即是宇宙”一说。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是他说出来的。他这样说道:“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至西海、南海、北海有圣人出,亦莫不然。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至于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此心此理,亦无不同也。”这样老成的话,居然出自一位乳臭未干的少年之口,你听了会作何感想呢?他那时,也许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儿童,我们说他少年,是为了稳妥起见。

他与朱熹不同的是,朱熹首先是个读书人,然后积学成思,成为思想者。而陆氏则反之,他首先是个思想者,然后才是读书人。因为“心之官则思”,心灵之于思想纯属天然,人生来就是个思想者,无须等到读书以后,更何况大自然对人的教育远胜于书本,向自然学习胜过向书本学习。

宋儒推倒唐疏汉注,但朱熹尚要“我注六经”,而陆九渊则公然声称“六经注我”。陆无师承,不执家门,故非家法师法中人,可他师法自然,拜天为师:天有四时,行春夏秋冬之教。

朱熹出于二程之门,其学以伊川之学为根本,所以,后人称理学为“程朱理学”,可陆氏生来就与理学不对路子,幼时“闻人诵伊川语,自觉若伤我者”,竟然起了不良的生理反应,以至于他读书时,便尽跟伊川之言找茬,说“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子、孟子之言不类?近见其间多有不是处”。

就这么个思想的刺头,一个“刺破青天锷未残”的家伙,要来鹅湖会讲,与朱熹“矛盾”一番了。当然是陆氏兄弟为“矛”,而以朱熹为“盾”的,有趣的是,矛盾中居然充满了诗意。

话说,陆氏兄弟到了鹅湖寺,稍息,吕祖谦来问:“子寿别后有何新功?”陆九龄遂吟《鹅湖示同志》曰:“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留情传注翻榛塞,著意精微转陆沉。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吟罢,朱熹道“看来子寿早已上子静的船了”。“子静”,也就是陆九渊,便接着他兄长的话如是说“途中某和得家兄此诗”一首,遂吟哦曰:“墟墓兴衰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辩只今。”

两诗一出,就挑明了分歧。陆九龄诗云“古圣相传只此心”,这在朱熹,便是“以心传心”,颇有禅宗嫌疑。而陆则以为,若无此心,“天理、人欲”都往哪儿搁去?这便是他要强调的“大抵有基方筑室”。他以“基”、“室”喻心与物,无“基”如何“筑室”,此心未明,何以格物?因此,,要下明心功夫,心若不明,书自然也读不通——“留情传注翻榛塞”。而陆九渊就说得更直接了,他自诩“易简工夫终久大”,而责朱熹“支离事业竟浮沉”。当时,朱熹没有思想准备,所以,没有和他们的诗。

诗意融合

三年后,陆九龄又去鹅湖寺拜访朱熹,这一次,重在叙离别之情。

朱子便作《鹅湖寺和陆子寿》云:“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经过三年思考,他自认为已将“朱陆异同”问题解决了。他是怎样解决的呢?

首先,他认为,心心相映比思想分歧更为重要。虽说“心之官则思”,但人心里面还有情义,那情义便是道德本体,也是学术根基,所谓“明心见性”即有见于此,他们情义相通,说明他们在大本大原上相同。对于思想分歧,他也提出了解决方案,那就是“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旧学”要“商量”,应在元典上商量;“新知”待“培养”,当在人心上培养。此语一出,便服膺了陆氏兄弟。陆子“极高明”,朱子“道中庸”,朱子贵在尤能于陆子的“极高明”处“道中庸”。不过,朱熹还是有个担忧,此担忧,是要他和陆氏兄弟一起来承担的,那就是诗的最后两句:“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那“无言处”,也就是人的大本大原处,在那里,大道无言,不仅他本人注解的《四书》不在,连汉人编纂的《五经》也不存在,此心虽在,古今咋办?

其时浙学,如陈亮、叶适等,皆通古今之变,务求通史致用。而江西之学,如陆氏三杰,则通古今不变,务求本原,以经非本体,尚要商榷,史更多疑,当价值重估。朱熹批评浙学:读史有啥好的?无非看“相斫书”,打打杀杀,把人心都看坏了。之于赣学,则恐其“脱略文字,直趋本根”而落于禅的缺陷。经典,是文字的最高形式,若无文字,本心如何发明,天理何以开显?故曰:天理民彝,自然之物,固有不依文字而立者,然,古之圣人欲明是道于天下而垂之万世,非托于文字亦不能以自传也。

这样说来,陆子自然是不会反对的,思想的分歧被诗意溶解了,原来“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从根本上相通,“我注六经”是自我对六经的确认,“六经注我”是六经对自我的证明,其句式与“我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我心”竟然如出一辙。以此来看,所谓“朱陆异同”,其实应为“朱陆互补”,犹如物之一体两面,二人各有其侧重面,若谓陆子重在“发明本心”,那么朱子则趋于开显“本心”的文明样式——经典。一部思想史不正是如此吗?思想的动力,既来自“发明本心”,也来自不断地对经典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