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儒小记

李冬君2015-05-19 16:43


【历史的碎片】

李冬君


儒教辫子

 

晚清社会,有一位来自西方,却以儒教安身的人,他是辜鸿铭。他脑后留着一根辫子,形似阿Q的Q字。国人目之为“怪”,誉之者,称道为“怪杰”;贬诋者,抑其为“怪物”。他的形象,除了脑后那根辫子,很有点像八大画的鸟,高视阔步,白眼朝天。如果将鲁迅笔下的“鸟头先生”的绰号,从顾颉刚身上移植到他的头上,或许会更加惟妙再加惟肖。

学者把他当作笑料,茶余饭后,随便谈谈,就把他解构了。他的思想,对不起没兴趣,那是西方学人的话题,谁叫他不用中文写作?可他的琐事,就像花生米,总是被人放在嘴里咀嚼。

什么茶壶啊茶杯啊小脚啊,还有皇帝,中国人哪能没有皇帝?皇帝皇帝,天经地义,没有皇帝,那还算什么中国人!他嘻嘻哈哈,东拉西扯,一下就抓住了中国文化的质:皇帝。他感到奇怪的是,大家都在骂皇帝,可又都自命为中国人,这样的中国人,是不是有毛病?

他坚信自己是真正的中国人,因此,他要赞美皇帝,忍不住就要弯下双膝,五体投地,可惜他那时中国已没有了皇帝。若还有皇帝,他会怎样呢?有人说,也许他的膝盖比谁都硬、都直。因为,在他看来,这就是仁义。中国文化,一要有皇帝,二要有仁义,而他就是标志。

俄国的托尔斯泰曾与他通信,英国的毛姆专程来拜访过他,印度的泰戈尔同他交流思想,甘地称他是一个“可敬的中国人”,在德国和日本,他更是风靡一时,还有“辜鸿铭研究会”问世。那时,有几人能享此殊荣?说绝无仅有,可能有些过分,说凤毛麟角,或许可以这么比喻一下。

蔡元培办大学兼容并包,把他请到北大,请他边教英语边讲中国文化。可当时国内,能了解他的人并不多。他的著作多用英文写成,他的英语写作能力,连林语堂也叹服,誉为“中国第一”。不仅在中国,即使在母语国,他的英语写作,也让老外大跌眼镜。

1914年6月,他在英文报纸《中国评论》上发表一篇论文,中文名为《春秋大义》,英文名为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直译作《中国人的精神》。这是他在北京东方学会上宣讲的论文。1915年,该文和“中国妇女”等文章一起编成论文集,由“北京每日新闻社”首版,书一出就满堂彩。

时至今日读之,它仍使人新鲜,他说自己是用心写的,不是用大脑写的,心想是直觉的,脑思维是逻辑的,他自命为中国人,而往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圈子里钻,有意将他的西方学养搁到一边。

在这篇文章中,他指出,儒学取代宗教,造就了一种真正的中国人,那就是:有着赤子之心和成年人的智慧,过着心灵生活的这样一种人;它也决定了中国历史的一个最美妙的特质:即历史悠久,而又永葆青春。儒学能取代宗教,证明它具有宗教功能,辜氏认为,儒教对于全能皇权的绝对信仰和忠诚,给予中国人安全感和永恒感,它构成中国文明的真正基础。所谓“春秋大义”,无非“忠君”而已。

东西方文明的基础是如此的不同,西方文明以对上帝的信仰为基础,中国文明则以忠君为基础。正如信仰上帝需要教堂,忠君也需要教堂。儒教不专设教堂,儒教的教堂,是学校,是家庭;儒教的培养目标是君子;儒教的教育方针,即君子之道,只包含了两项内容:忠于君主和孝顺父母。

辜氏声称,要用君子之道,复兴中国文化。他从世界主义出发,反对中国西化;他批判西方文明,与托尔斯泰等人有着共同话语。不过他认为,托氏对西方文明所持的观点过于消极,颇似老子,而他则像孔子,要给世界文明找到一个真实的基础,为现代社会规划出一个正确的发展方向。

以此,他在西方获得了“哲人”桂冠,在中国反而不合时宜,专门与新文化运动唱对台戏,于是乎唇枪舌剑,口诛笔伐,结果便是辜氏的思想被贴上倒行逆施的标签,封存入库。

读中外文化史,我们发现,一种文化衰落时,常有两类人物出现,一是喜剧性的,如堂吉诃德;一是悲剧性的,如贾宝玉。晚清社会也有这样两类人物,他们的代表人物:悲剧性的是王国维,文化与他生命交融,文化衰落,他便以身殉之;喜剧性的,便是辜鸿铭,他眼见着安身立命的文化衰落了,便以“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气魄,起而扭转乾坤,他不仅向世人阐述这种文化的特质,宣讲他的价值,而且他还要用已经没落了的思想,来拯救他认为早已衰落了的世界,并为世界文明提供新的思想基础。

历史的选择是残酷的,然而人类的良知却充满了温情。当堂吉诃德手持长矛冲向风车的时侯,我们微笑之余,便肃然起敬,他的疯狂之举,让我们感受到了人类精神的崇高。当这位老人拖着辫子,走上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北京大学的讲坛时,引起学生一阵哄笑,他便猛喝一声:摸摸你们的脑后,看看有没有辫子!今天我们批评这位老人,要记住这一声猛喝,先摸摸自己的后脑。

 

儒学失足

 

富于哲理性的民族,不一定善于构造哲学体系。

如果我们将中哲史和西哲史比较一下,就会发现中哲史上的两个特点:一是哲学体系的贫乏,二是哲学的大众化倾向。此两点一以贯之,直至今日,并无大变。

现代中国,写哲学、谈哲学的人很多,能构造体系的人,却少得可怜,而已经具备体系的哲学家,就更为罕见了。冯友兰先生,就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构造了体系的哲学家。

冯先生将其一生的哲学活动,分为四个时期。从1919-1926 年,为《人生哲学》时期;从1926-1935 年,为《中国哲学史》时期;从1936-1948 年,为《贞元六书》时期;从1949-1981年,是尚未完成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时期,前三个时期,硕果累累。

《人生哲学》作为中学教材,产生了广泛影响;《中国哲学史》获陈寅恪和金岳霖的好评,并被译成多种文字;《贞元六书》构造了一个哲学体系,确立了他的哲学家地位。第四期是他哲学体系的改造和学术生涯的忏悔期,时始于1949年。

中国革命胜利了,革命的真理似乎昭然。面对真理进行忏悔,不仅是形势的需要,还是哲人良知的需求。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可以不畏强权,可以蔑视富贵,却不能不服从真理。

“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求道的“座右铭”。然而,为真理而舍生忘死,固然表现了人类的理性的崇高,但它同时含有某种固执、偏见和迷信以及放弃自我的悲哀。对真理的追求,是人类所独有的理性情结;然而对真理的崇拜,却往往会扼杀对真理的追求。

1949年10月,冯先生写信向毛泽东表态,是他忏悔生涯的开始。

信中表示,他要改造思想,学习马克思主义,并在5年之内,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重新写一部中国哲学史。这种热情的态度,无疑是真诚的。向真理投降,接受真理的制裁,他心悦诚服。但是,这种真诚,与其说是个人的自觉,不如说是受了历史使命的感召。

可他把思想改造看得太简单了,毛主席回信了,回信语重心长,告诫他:“总以采取老实的态度为宜。”起初,他以为毛主席言重了,经过30多年的锻炼,他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份量。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30年来,天翻地覆,他终于悟出的“真意”,就是“不老实”三个字。这是一个习惯于自我批判的人. 所能采取的唯一态度一一“无我”的自虐。

在30多年的忏悔生涯中,他不停地拷问自己的灵魂,诉诸文墨。

1957年l月8日,《光明日报》发表了他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关于中国哲学遗产的继承问题》,文章提出,对于中国的哲学遗产,可以“抽象继承”。这一观点,很快遭到来自各方面的批判,尤其以陈伯达的批判最具权威性。平心而论,“抽象继承”法,的确留着他原来体系的尾巴,在“抽象继承”的名义下,他原有的思想体系多少可以保留一些本来的面目,而不必作脱胎换骨般的自我革命的手术。

可陈伯达不放过他,且当头棒喝,逼他与自己的思想体系决裂,不决裂,就是不老实。他当然不服,事过20多年,他在《三松堂自序》中,仍然说他的“抽象继承”,与毛主席的“批判继承”,可以并行。其实,“抽象继承”,重在继承,“批判继承”,重在批判,两者的差别,一目了然。他那么执着地用毛主席的观点为自己辩解,说明他在认同权威的同时,多少还想恢复一点自我。

文革初期,他挨批斗、被抄家、住牛棚。文革后期,他在穷途末路、濒于绝望时,得到毛主席的关怀,从此峰回路转。感激之余,他赋诗一首,转达毛主席。诗云:“善救物者无弃物,善救人者无弃人。赖有东风勤着力,朽株也要绿成荫。”这首诗,是他彻底放弃自我的一个宣言。

在随之而来的“批孔”运动中,他便开始自觉地走“群众路线”了。他说:“我何必一定要站在群众的对立面呢。要相信党,相信群众嘛。”哲学家放低了身段,在这种思想的姿态下,他写了两篇反孔文章,先在《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后由《光明日报》转载,转载时加了编者按,在当时是最具权威的传播,叫“大肆宣传”,冯友兰因之而名噪一时,居然在群众运动中咸鱼翻身、枯杨生花了。

从尊孔到批孔,这弯子是怎么转过来的?仅仅是环境压迫所致,还是有更为深刻的思想原因。其实,尊孔与反孔,正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都可以从他的思想体系中找到答案。

上世纪50年代,他主张对孔子还是“抽象继承”,那是他想调和儒学与新的官学,试图在新的意识形态中为孔子争一席之地,当然,结果必然是以他被批判而告终。1970年代,当批孔成为现实政治,逼着他在孔子与国家之间作出选择时,他无论从现实需要出发,还是从儒学传统出发,都只能选择国家,这是儒学的最高目的。

国家高于孔子,也高于自我。而说到底,在他的体系中,孔子是自我的对象化,这正是中国传统儒生的集体潜意识。批孔,实质上是自我批判的一种哲学化形式。他的哲学,重共相轻殊相,重抽象轻具体,重大全轻个体,历史观难以超越大一统的拘囿,价值观为国家至上,他的“天地境界”的实现,是以无我为前提的。他的自我,在他的思想体系中本己“损之又损”,以这样一个“损之又损”的自我来面对复杂的现实政治,当然不堪一击,魂飞魄散。

他彻底放弃自我,结果反而铸成大错,“四人帮”利用他制造舆论,欺骗群众。对此,他自责颇深,常说自己有哗众取宠之心,哲人其萎矣。他给我们留下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即使在真理面前也不能放弃自我,哲人放弃了自我,哲学就会异化,真理也会异化。

 

儒门吃“素”

 

在台北东吴大学里有一处宅院,朱门上缀着小黑牌,金书“素书楼”,是故居主人钱穆手书。

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就在这个“素”字上了。据说,宅第落成之际,夫子思念先慈,遥忆当年太湖之滨“素书堂”弦歌盛景,那可是无锡七房桥一带的文华渊薮,是母亲把他教养成读书种子。如今老大鬓衰,浪子归心无所托,便托名于此为“素书楼”,“素”是儒术的底色。

中国文化爱吃“素”,孔子作为“素王”,安之若“素”二千余年,而王朝在家天下里走马灯、跑龙套,最多不过两三百年,所以,帝王要向“素王”看齐。“素王”非虚,为王立道,为国制礼,虽非王权之王,却是王道之王,是关于王的理念之王,是关于王权的标准之王。

孔子本人也很喜欢“素”,他说“绘事后素”,绚烂的绘画,要在一款素帛上展开,喻意如云在青天,月印万川,与老子所言“见素抱朴”,一起打造中国人精神结构的底子。圣人是人民的老师,教化百姓,就是在素帛上绘出圣人之道。古汉字里,“绘”字与“纹”字通用,纹又与“文”字通用。

有一本《素书》,由黄石公传授张良,张良到死也没找到可传之人,便带到棺材里当枕了。西晋时,被盗墓的挖出来,才见了天光。一千多字,讲的还是“道、德、仁、义、礼”。如果就这么点人云亦云的东西,还不至于神乎其神地找不到传人吧?也许“素”的奥妙不在字面,而在字里行间。

《素书》要从无字处读,就像读中国画,不仅要读线条和色彩,还要于空白处读留白。明乎此,霍去病才向汉武帝说“何必学兵法”,因为他已见兵法之“素”,对马上的匈奴人用汉家兵法没用,就不必再求“绘事”多此一举了;汉宣帝说得明白,他说“汉家自有法度”是“霸王道杂之”,王道是写在字面上的,如《素书》所言“道、德、仁、义、礼”,这是“绘事”;霸道在无字处巡,要从“道、德、仁、义、礼”背后看,这就是“素”了,是《素书》的微言大义。

其实,《素书》并非没有传人,张良传给刘邦,潜移默化,刘邦深得其意,张良才说“沛公殆天授也”。鸿门宴上,两人的唱和,可谓天作之合。《素书》之本在“素”,“书”与张良陪葬,而那“素”字,早在鸿门宴上就被刘邦带走了,从此,张良再无传人。

近代康有为,自号“长素”,意思是比孔子还高。可他的抱负,略一施展,便连累了光绪。敢以“长素”自命,还写了《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两本书,想在“素王”那“一张白纸上”变法,画出他心中“最新最美的图画”,但失败了,可见他还不知“素”的底蕴。但他已开了新儒学的先河,儒家内圣外王的分寸,真的不好把握。

1966年,钱穆先生携夫人从香港到台北,蒋公礼贤下士,安顿了他的“素王”怀抱,蒋经国还亲自促成了“素书楼”从图纸到施工。而钱穆则在复兴儒学的怀抱中,居然也就受之无愧,安之若“素”了。

素书楼的宅院里,梅花遍植,那是一个儒者的寄托,在梅的朵瓣上,他看到了儒者的君子风骨,还看到了儒学复兴的希望,在现代儒学即将衰落之际,他却看到如梅花重新绽放的儒学命运之光。他把儒学比喻为“雪后老梅”,虽不免有凋落之时,但凋落之后,必有繁花似锦、开满枝头一日。于是他自命为“拾起地下坠花,来揣测枝头新葩”的园丁,“发愿将中国二千年来儒家思想之内蕴”开显出来。

他要坚守这份道统园丁的职业,在春天来临之际,披德风,化道雨,润民生。看得出,素书楼里寄托了钱穆先生的抱负以及晚年的乡愁,这里是他们身心的领地。素书楼的园林栽植也充分体现了儒家的格物精神。大门内,正对的是坡体立面,台阶式错层,被绿植线分割为“之”字形的浪漫,在减缓坡度的体贴中,“格物”着梅枫竹松的不同,想着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过程,应该比“之”曲折得多,格物走“之”字形,不过是刚刚起步,这才是素书楼的魂。

钱穆先生说过的一段话,与素书楼是恰接的。先生认为,中国传统政治绝非专制,而是中国式民主制。西方民主政府像一家商铺,中国式民主政府则更像一所学校;西方民主制下国家首脑像商铺经理,必须听命于股东,受制于民众,而中国式的民主制,却使其政府官员如教师一般,教诲护导民众。所以,主权在民和三权分立,就在中国传统政治和儒家思想中,只是表现形式同西方不一样。

要对历史怀有温情与敬意,这是先生劝导青年的名言,他说不要去追求什么平等、自由、独立、权利,而是应该“入则孝出则悌”,“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孔子,青年之楷模;论语,青年之宝典”。复兴儒学,才是中国文化的出路。其实,这种温情与敬意,还是停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樊篱中,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应该是文化江山里的事儿,与王朝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