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是个奇迹

李冬君2015-08-11 10:43

历史的碎片

李冬君

 

谁是老子

郭店竹简里,有一部《老子》,分甲、乙、丙三组,应该是所见最早的《老子》了。但它面世,是1993年10月以后的事儿了。爽秋时节,湖北荆门博物馆对郭店村一号楚墓施以抢救性挖掘,竟发现804枚竹简,其中有竹质墨迹的字简730枚,13000多个楚国文字,包括多种古籍,其中就有《老子》三组,属于公元前4到3世纪的战国中期,当然,这是楚人的《老子》。

长沙马王堆帛书《老子》,是汉人的《老子》;而今本《老子》,则是魏晋以来的《老子》,不同时期的《老子》,确实有所不同,这很明显。如,帛书《老子》与今本《老子》不同,今本《老子》又叫《道德经》,是“道”在前面,而帛书《老子》却反过来,是“德”在前面。简书《老子》与帛书《老子》及今本《老子》皆不同,简文分三组,而不是上下。甲组论圣人,乙组述修身,丙组谈治国,较完整。

这本楚人在竹简上抄写的《老子》,应该是春秋时的《老子》。老子本是春秋时代人,据《史记》里说,孔子是见过老子的。司马迁虽然崇尚“黄老之学”,但他对老子的身世也存疑。他把老子和韩非合传,篇幅不长,既表明了他以法家解读老子的深意,也暗示了老子的身世无法独立成传。

在司马迁的笔墨下,作为传主的老子,是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姓李,名耳,字聃。老子与孔子一样,也是出生时知其母不知其父。他为什么姓李?司马迁没说,《史记》“索隐”引东吴道士葛玄之言,以为是“李氏女所生,因母姓也”,还有一说“生而指李树,因以为姓”。

中国历史上,大凡是个人物,似乎都有些来历不明,例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踩了雷神脚印受孕,这些都带有神话成分,它们使历史有了神韵。

姓氏本来很神圣,但它一开始,就充满了不确定性。老子是如此,孔子亦如此,指着李树就姓李,指向山洞就姓孔,倒是符合了汉字六法里的“指事”一法。姓可以这么一指,名同样可以这么一指。李母指着老子的耳朵,老子就名耳了,再强调一下耳朵之大,老子就字老聃了。同样,孔母指着山丘,孔子就名丘了,那山名叫尼山,孔子又排行老二,所以就字仲尼了。文明之初,父亲难免缺席,母亲这一指,对于文明的形成,往往就有了决定性的意义。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李母、孔母那一指,中国文化将从何谈起?

老子“名耳,字聃”,是因其生来就耳大,在金文里,“圣”字从耳,从口,类似繁体字“聖”。书写未备时,求知多依赖口耳相传,以善于倾听为圣,多闻传承文明。福建泉州清源山上,就有这么一座老子像,北宋雕塑,半山上,整一大块岩石,其耳特大,神态悲悯。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里还有两位“老子”,一位是楚人老莱子,“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仲尼弟子列传》同时提到老聃和老莱子,认为他们都做过孔子的老师;另一位则是“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的周太史儋,西行见了秦献公,司马迁时,就有人说太史儋是老子,老子之裔曾在汉文帝时出仕为官。

据说,老子寿命很长,有说他活到160岁,也有说200岁的,也就是说,孔子死了以后,老子还在,如果老子长寿说成立,那么这位太史儋,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孔子曾经问礼的那位老子。

孔子与老子过招

作为历史人物,一般以七八十岁为限,一旦超限了,还想在历史上混,是混不下去的,再怎么表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没用。倒是有另外两句话管用,一句是孔子在《论语·宪问》里说的“老而不死是谓贼”,另一句是汉末刘熙著《释名·释长幼》说的“老而不死曰仙”。

一是“谓贼”,一是“曰仙”,老子西行,自动退出历史舞台,所以,没有混到“谓贼”的份上,而是被孔子及其后人抬到“曰仙”上去了。

老子一退走,孔子就出头了。老子是知道后生可畏的,鲁迅在《故事新编·出关》里,就写了这一点。不过,孔子懂礼,你让我一尺,我还你一丈,因此,孔子对老子佩服得不得了,夸老子“犹龙”,使老子仙化了。

孔子向老子问礼,现在看来,是一桩雅事,不带火气,可当时并非如此。那时,孔子去“问礼”,不是请教,也不是像苏格拉底那样为了证明人的无知,而是去过招,争第一的。

孔子学礼已成,为了证明自己,来向老子“问礼”。那一天,孔子坐着车子,光芒万丈的来了,很有气势,可没想到天上出现了日食,天人感应如斯,使他难免迟疑,于是,老子说道:

你说的,都是死人说过的,他们连骨头都烂了,只留下这些话,只有你还记得,真不易啊。君子啊,时运来了,就驾着车子来去,很风光的样子,不走运的时候,就像蓬蒿一样被风吹去,一副倒霉像,这都不好。

我听说啊,真有本钱的人,好像什么都没有,从来不拿本钱吹嘘,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有本钱;真有德行的人,从来不表白自己,而是一脸憨厚的样子。可你啊,对自己要求太高,又怕世人不知道,所以,总想表现自己,这些都是你身上的浮光,闪耀在你的外表和行为上,会对你不利。

那时,老子任“周藏室史”,掌管王朝之史,而史在王官之学里,居于中心位置,先王之礼皆在史中,问礼当然由史而入,后世“六经皆史”,所言非虚。

孔子来问礼,以在野自居,是想发难过招的。不料,老子“以自隐无名”无争,使相争变成了相揖、相惜。孔子对老子也不由得佩服起来,从老子那里回来,他对弟子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下跑的,我都能对付,只有龙,乘风云而变化,我不知该怎样来对付它,老子就像这龙一样啊!

孔子“犹龙”说,使老子仙化,从历史人物变成了神仙。老子的历史性,如果没有孔子做参照,根本无法确认。作为历史人物,老子犹如月亮,需要向孔子借光,没有孔子反光,其存在遂为虚妄。

“圣化”是历史化,而“仙化”是非历史化,司马迁以非历史化来写历史人物老子,实为不得已,老子虽长寿,于史却无迹可求。历史人物不宜长寿,寿命长了,反而会非历史化。因为历史的本质不是时间,而是时间性的思想和事件。就老子而言,其历史性事件,惟有孔子问礼确切。

关于老子的“道”

孔子见老子,其实有两次,一次是问礼,一次是问道。问道的那一次,就是庄子说的孔子“知天命”之年,往南去一个名叫“沛”的地方,专门拜访老子。

老子问孔子,我听说你现在是北方的贤者了,得道了吗?孔子答,没得道。老子又问,你是怎样求道的?孔子答,我求之于“度数”,求了五年都没有得道。老子继续问,你接着又怎样求道?孔子依旧答,我求之于“阴阳”,求了12年之久,还是没有得道。老子叹曰:道就是这样子的。

孔子第一次问礼时,以为最高的学问就是礼,见了老子以后,才知道还有更高的学问是道。两人分手以后,孔子由问礼而求道,前后花了17年时间,到他再见老子时,老子却告诉他,礼是先王遗迹,尚有文献可求,你来问礼,我可以把文献给你,你来问道,我不能把道给你,因为道不是东西,不能拿来送人。

如果道能拿来,人们早就把道拿来侍奉双亲了;如果道能送人,人们早就把道献给他们的君了;道也不是知识和经验,不能传授于人,不能作为财产,如果道能传授于人,人们早就把道告诉他们的兄弟了;如果道能作为财产,人们早就把道传给他们的子孙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道理很简单,因为道本来就是内在的,就在你的生命里,是自然的,你觉悟了,它就在你心里,同万物相印证,你不觉悟,它就不会留在你心里,也不会出来印证自己,外面的道就不来找你。

道从生命中来,不是从外面来,这就是圣人自在,所谓圣人,就是道,就是你自身,这叫做“圣人不出”;从外面进来的,不能主导你的生命,因为道是你的圣人,已经成为了你自身,这叫做“圣人不隐”。老子告诫的,圣人不是他人,就是你自己。

名,是外在的东西,是所谓“公器”,不可以多取,取多了,会将自身的道遮蔽;仁义这东西,让先王歇歇脚,住一夜也可以,但不能让他久居。

你老在外面跑,而忘了回到自身,这样求道,当然不成。放不下名器,道就会被它遮蔽,只晓得在外历练,却不知圣人就是认识自我。

孔子第一次问礼,老子教他如何看待文献,那是死人之言;孔子第二次问道,老子教他如何求道,就是认识你自己。

南北分界线上的老子

这次问道老子,孔子由鲁至“沛”,是私人性的,是周游列国的一部分,不像上一次问礼,鲁国国君还派了车子,千里迢迢跑到洛阳去。“沛”离鲁国很近,孔子要往楚国,路过沛地,刚好老子在此隐居,他顺道来看望老子。“沛”这地方值得一提,靠近老子故里,是南北交界、东西相接之地,淮河自西向东流经于此,而有泱泱“沛泽”的意思,真是“上善若水”的发源地。

孔子往楚去,庄子说他“南之沛”,可见那时“沛”还不是楚地。春秋时,“沛”属宋国。战国时,庄子住在宋国的“蒙”,与“沛”邻居,沛、蒙都在淮河下游。在自然地理上,秦岭至淮河一线,是中国南北分界线之冬季零度等温线分界线,暖温带与亚热带分界线等;在人文地理上,这一线正处于长江黄河之中,是两河流域的结合部,先秦时期,中国思想与文化的统一性在这一带初现。秦汉两代王朝,也都在这一线诞生,秦朝生于秦岭那一端,而汉朝则孕于淮河下游这一段,汉帝国以及黄老思想的根柢,就在老子当年隐居的沛县。

汉朝的开创者们大都从这里走出来,以刘邦、萧何为首,几乎是清一色的平民化的黄老之徒,汉初黄老之治,应该说是起源于此。

司马迁看老子,视野在秦岭那一端。他讲的有关老子的故事,诸如孔子问礼,老子出关,还有到秦国去的太史儋,都发生在秦岭那一边。司马迁是秦人,以那个时代的地理尺度谈老子,当然立足于秦,关注秦岭那一端。至于淮河下游这一段,有关老莱子的故事,则存疑。

与孔子周游列国不同,老子活动在秦岭淮河一线。当时,也许有这样的可能,在秦岭那一边,秦人称老子为老聃,或太史儋;淮河下游那一边,楚人则称老子为老莱子。直到战国兼并战争时,楚得沛、蒙之地,设县而治,老子和庄子虽去世亦从此皆入楚籍,对于楚国来说,得区区之地,真不如得老、庄二子,如今谁不知老、庄二人皆为楚人呐?

老子变成了楚人,楚人称他为老莱子,何以如此称呼?先秦诸子皆以姓氏称之,如孔子、孟子、庄子等,皆称姓氏,老子姓李,本来应该称为李子,诸子中,唯有老子和老莱子,是以寿考称的。“子”,本来就是尊称,加上姓氏,称李子,再加上寿考,称老李子,乃尊上加尊,很可能是孔子带头称老子,使老子独享此殊荣。

李零“重读《老子韩非列传》”,发现“老李子和老莱子”是同一人,他的根据是《说文》中的“李”字,在楚简里就是“莱”字。李零的考证在《郭店楚简校读记》“老李子和老莱子”里。他确信,这位老莱子就是那个出函谷关、为尹喜“著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的“老李子”。可老莱子,另有著作十五篇传世,他们各自的著作,司马迁都见过的,看来不太一样,所以,他只好存疑。

其实,上、下篇是老子在秦岭那一边的著作,而十五篇则是老子隐居在淮河下游这一段的著作,同为一人,在不同之地,会有不同思想,也会有各自地域的传承。《老莱子》十五篇“言道家之用”,和《老子》上、下篇的思想应该大同小异,其差异性,很可能类似今本老子与郭店楚简本《老子》。

还有“老韩之学”

今本《老子》写于函谷关,传承还是比较清楚的,其缘起为孔子问礼,多针对儒家而言。老子在秦岭那一边,对儒家思想,尤其是礼与仁,进行了批判。

有人将《老子》竹简本与今本对比,发现其中没有与儒家冲突的文字,今本中有“绝仁弃义”、“绝圣弃智”,而竹简本为“绝伪弃虑”、“绝智弃辩”,今本否定礼与贤,倡导愚民和权术,而竹简本却没有这些。

风土不一样,人情不一样,同一人也会产生不同思想。秦地民风,是戎狄习俗,愚钝而武。崇尚“愚”,所以“绝圣弃智”;尚武,所以“绝仁弃义”。而东方民风尚礼,崇智擅文。然智之弊在伪,文之弊在辩,所以要“绝伪弃虑”、“绝智弃辩”,老子之言,反倒不拘泥。

东方儒风很盛,仁义流行,他不反对,秦风“绝仁弃义”,他也顺因。后来,法家在秦崛起,就以“绝仁弃义”、“绝圣弃智”为思想基础。

老子的思想,在秦岭淮河一线,朝东西方两个方向发展。向东方发展的是庄子,他接着老子在淮河下游一带隐居,发展了老子的隐士路线,走向神仙;向西方发展的是韩非,他发展了老子的史官路线,走向王权。

司马迁有眼力,他看出了老子思想发展的两条路线,但他不写老庄列传,而写老子韩非列传,可见他的立场在秦国。当然,他也没忘庄子,在老子与韩非之间,他把庄子夹塞在里面,你庄子不是要当隐士吗?那就让你隐于《老子韩非列传》。老庄并称,那是魏晋以后兴起来的,秦汉时期,史称“老韩”。

秦王嬴政更有眼光,那眼光不愧为思想者王。他没有看上吕不韦的《吕氏春秋》,而是看中了韩非。除了政治原因,还有思想原因,因为吕氏并非真正的思想者,不能建立本土化的思想。

兼并东方,统一天下,要靠秦国本土力量;统一思想,也要用秦国本土思想。“秦无儒”有什么关系?不是还有法,还有道么?东方有孔子,我们西方不是还有老子么?老子出关时,留下五千言,他还做过孔子的老师呐。

在东方,《老子》为“隐学”——隐士之学;在秦国,我要让它成为显学,它是兵法,是权术。那韩非不是写了《解老》、《喻老》吗?写得多好!秦国道统,从老子开始。老子不是教导我们要“绝仁弃义”、“绝圣弃智”吗?这才是秦国思想的根柢,要用老子的“道”,使天下“定于一”。

一种新的君道同体的王权主义诞生了,道就是绝对真理。以道为体,以君为用;以君为体,以民为用;以民为体,以耕战为用;以耕战为体,以兼并为用;耕战合一,全民皆兵;法术势合一,集诸子思想之大成,执诸子牛耳矣。这样的国家哲学,凌驾于诸子思想,统一思想,顺理成章。

王者兼并了思想者,成了思想者王。有了思想者王,就以吏为师,以法为教了,还要思想者做什么。韩非这样说了,秦王就拿他实施。至于韩非是不是荀子的弟子,除了司马迁那么一说,我们没有别的依据,在思想上,我们实在看不出他与荀子有多少内在的联系。可如果说他师法老子,为老子私淑弟子,证据倒是绰绰有余,怪不得司马迁将他二人并为《老子韩非列传》之一传。

老子之学,行于秦岭淮河一线。其渊薮,虽在淮河下游,然其兴起,却在秦岭,是作为帝王学的老韩之学,因了秦王嬴政推动而兴起。从此,开启了中国历史两千年皆秦制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