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孙兴杰/文 伊核协议达成将让伊朗石油名正言顺地进入国际市场，对比较低迷的国际油价形成了压力，油价的涨跌牵动了世界政治经济的神经，而油价背后是处于大变革之中的石油秩序。产油国、消费国、页岩油生产国，除了经济利益之外，还夹杂着地缘政治博弈的因素。从油价飙升到200美元的神话，到跌破40美元的预言，石油如同国际关系中的鬼魅一般。伊核协议的达成、沙特王位更迭、伊斯兰国的膨胀等等因素都折射在油价上。然而，无论哪一方都无法主宰油价，即便被视为石油“央行”的沙特。

石油的帝国

石油一直在神话与俗世之间颠簸，黑色的液体居然有黄金一样的魔力，也被称为黑金。《金融时报》评论说，油价下跌在能源行业中引起了一场兵不血刃的“帝国之战”，沙特阿拉伯捍卫自己的油气之王的地位。帝国，总是会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想，比如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持续千年的罗马帝国落下了帷幕，穆斯林进入了欧洲大陆，东西方之间的实力对比逆转。而石油领域的帝国之战会引起什么样的世界转折呢？

有石油帝国吗？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帝国已经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种政治秩序，它并不是一个中央集权的政府，而是将各种政治利益集团囊括在内，也没有明确的边界。循着这样的思路走下去，围绕石油，的确是一个庞大却无形的帝国。只有将附着于石油之上的各种猜想、臆断、神话的面纱慢慢揭开，才能稍微看清石油的面目。

首先需要承认的一点是，无论喜欢与否，石油都是当下世界不可缺少的元素，可能石油会造成污染，引起纷争，但是现在还不能想象一个没有石油的世界。作为一种商品，从事石油生产的公司和企业在追求利润的同时也为世界提动了稳定可预期的石油。既然是一种商品，那按照市场的原则进行生产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石油会引起如此之多的非议呢？追根溯源，石油实在太重要了，它不仅仅是普通的商品，而是现代工业体系的血液，是全球金融市场的核心，也是全球地缘政治的焦点，将商品属性、金融属性和地缘政治属性集于一身。在众说纷纭中，每个人都从不同角度来讲述石油的故事，也就有了不同的版本，石油到底是什么，反倒成了问题。

跨国公司、地方政府、美国等等构成了石油帝国。埃克森美孚、英国石油公司、壳牌、道达尔、雪佛龙这五大石油公司属于恐龙级的石油巨头，一是它们的是历史悠久的石油公司，已经完成了“卡位”的洗牌；二是它们的体量的确很恐龙，富可敌国都是低估了它们的实力。除此之外还有几十家规模稍小的石油公司，比如意大利埃尼石油公司等等。第二梯队的是国有石油公司，这些石油公司是石油生产的新生力量，多半诞生于发展中国家，与政府抱持密切的联系，像中东、北非等地区的国有石油公司是石油国有化之后的产物。这些石油公司在力量壮大之后也参与到了全球石油市场的开拓与竞争之中。无论老牌的还是新生的，都是在美国主导之下的国际政治秩序下从事着石油生产。

石油连接着产油国和消费国，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石油寡头与反石油团体，每一方都有关于石油的看法。产油国希望油价能够高一些，最好是一直高下去；消费国当然希望石油如水一样。但各方有个不言自明的共识就是，希望全球的石油供应能够稳定，能够为经济发展提供助力。在这样一个目标之下，围绕着石油形成了一个堪与罗马帝国相媲美的石油帝国体系。这个帝国没有皇帝，但有数不清的CEO；这个帝国没有军队，但是有难以计数的勘探队以及保安武装；这个帝国没有与之对垒的“蛮族”军队，但是却面临着尖锐的批评。

帝国变天了？

最近一年来，油价被腰斩，这次暴跌可能意味着秩序在重新洗牌，既有的秩序正在瓦解，新的石油帝国秩序正在重建，就像公元5世纪晚期的罗马帝国一样，左支右绌，难以应对来自内外的挑战。罗马帝国崩坏并不意味着世界的毁灭，而是一种新秩序的重生。

美国主导世界的能力和意愿在下降，尤其是美国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能源生产国，在可预计的未来，美国可能会实现能源自给，美国对能源安全的关注度也就下降了。虽然石油帝国并不是为某个国家所掌控的，毋宁说是一种石油生产和消费的秩序，但是美国是石油帝国的核心，一方面向中东产油国提供了安全，另一方面美元与石油绑定。石油生产就像一只风筝，而美国则握住了风筝线。当然，美国也有庞大的能源生产企业，德克萨斯州就是产油区，这些地区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并不能完全吻合。油价下跌对美国的能源生产企业也造成了压力，但是奥巴马政府的表态却比较微妙，不像从前那样将提供稳定而廉价石油作为战略目标。

反石油的组织对石油帝国是一个制衡。石油是一种工业原料，但也有土著部落民认为石油是地球的血液，开采石油是对地球的冒犯。虽然石油不是地球血液，但是开采石油总是要改变甚至破坏地球上的生态，如果出现泄露的话，简直会带来生态灾难。石油的开采对当地人来说未必是好事儿，打破了他们既有的生活习惯，也不能带来真正的现代化，甚至连金钱得到的也不多。石油是地球的馈赠，但是却跟空气不一样，它可以进行交易，可以获得数以亿计的美元。这些钱足以让少数人一夜暴富，攀上金字塔的顶端，石油于多数人来说，不是财富的源泉，而是贫富分化的加速器。正因如此，环境问题、发展问题都变成了石油公司的“义务”，理由也很充分，它们破坏了生态，碳氢化合物增加了全球变暖的几率，它们抽走了石油，带走了财富，让发展中国家陷入了贫困陷阱。壳牌、雪佛龙等石油公司增加了社会投资，希望能够改善自己的形象，石油公司越来越有了政府范儿。当然，如果没有石油巨头的存在，它们也就不可能获得资金和舆论的支持。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组织起来批判和反对石油巨头们呢？原因在于石油生产与消费的过程有宫廷剧的色彩，权力和财富搅合到了一起，对当地社群带来极大的挑战。

资源民族主义正在挖石油帝国的墙角。资源民族主义将国家暴力与石油结合起来，欧美石油巨头的地位不复从前。石油帝国秩序经历了一次空前变革，要进入石油生产的上游就必须得到新独立国家政府的同意和支持，拥有石油资源的国家结成了自己的组织——欧佩克。石油专家邓肯·克拉克认为，“欧佩克对世界石油供给和石油市场的控制也许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这个组织是为了阻挠美国石油集团进入大型探明储量而运作的。美国本来以为入侵伊拉克可以改变这种状况，获得更多准入许可，这样的预期却是欧佩克深恶痛绝的。当年“七姐妹”的风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欧美石油公司在发达地区面临着越来越多的社会义务，非政府组织已经成为第五权力（立法、行政、司法三权之外，媒体扮演了第四权力）；在发展中国家，石油巨头又与贿赂、腐败缠在一起，虽然有些石油巨头拒绝行贿，但是在一些腐败盛行的国家里，必须和政府合作才可以进入投标、勘探、开采领域。

是石油带来了腐败，还是腐败败坏了石油生产秩序，这几乎是没有答案的问题。主权国家构成的国际政治秩序和世界市场构成了双层结构，就像汉堡一样，如果上下两片面包不能扣合，就没法把香肠夹住。殖民帝国瓦解，石油公司需要与各个主权国家合作，并不是每个新建立的国家都可以有效地行使主权权力，对于失败国家，欧美石油公司要么从中退出，要么介入其中，难免会被卷入内战的漩涡之中。石油，对于一个成熟的国家和市场来说，是巨大的财富，比如挪威；而对于一个尚处于成长阶段的国家来说，石油则是分解酶，石油带来的“横财”让少数人有了钱和枪，从而滋生了一种寄生性的秩序，没有生产，只有消费，没有工业化，却将大量的人口赶入城市，这样的国家犹如建立在石油之上，既黑且滑。

欧美石油公司退出留下的真空由新起的国有石油公司填补，作为后来者，需要在夹缝中寻找机遇，更重要的是，作为国有企业担负着重要的战略功能，尤其是能源安全的使命，举国之力而要跻身于石油帝国之列。而石油峰值论则为国有石油公司提供了足够的合法性，既然蛋糕就那么大，必须占据足够的份额，政治风险、安全风险就先被搁置了。老牌石油巨头与新兴的国有石油公司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合作与竞争关系，比如加拿大石油公司就出售了在叙利亚的石油区块，中国和印度接盘，叙利亚的内战让中印损失不小。

当油价高居100美元的时候，石油帝国也培植了自己的敌人，那就是绿色能源的发展，比如风能、太阳能、核能等，这些绿色能源所占的成本还比较高，但是高油价使之有了存在的合理性。当绿色能源变成了新兴产业的时候，政府并不会因为油价暴跌而抛弃这些产业。等到这些新能源技术更成熟和廉价的时候，石油在能源消费的比重就会降低。

如同罗马帝国中的元老与新贵一样，石油公司也进行着缓慢的换代，而新兴市场国家在经济上的崛起，意味着能源格局也将洗牌，中国、印度、巴西等国也会涌现出世界级的石油公司，当然，这些公司面临着更加沉重的内外压力。老牌石油公司已经卡位，优质资产稀缺，要获得一席之地就不得不付出更大的努力和成本。在油价高企的时候，石油公司之间的竞争更加激烈，也使得石油峰值论更加流行，而油价急转而下，打破了这一神话。石油峰值论更像一个伪命题，伊拉克、伊朗、沙特、委内瑞拉的探明储量还在增加，而最近几年，页岩油气进入市场，加上绿色能源意识勃兴，石油帝国面临着新的转折。

可以期待低油价吗？

沙特为代表的中东君主国并没有试图扭转油价，相反，态度鲜明地支持市场的选择，一是价格由市场来定，主要是抵挡北美页岩油气和绿色能源的“进攻”；二是由市场来决定谁可以生产能源，那些低成本开采石油的国家当然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把欧佩克之外的高成本生产国赶出市场。就像当年罗马帝国既要面对北方的蛮族，同时也要警惕内乱的威胁，但沙特只有70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这些资本能否“击退”敌人呢？沙特花费巨资以建立起“过剩产能”，以此来调整全球油价，但是现在也是力不从心。

无论是沙特和大大小小的石油公司都希望保持对全球能源的主导权，这次油价暴跌，的确可以说一场帝国之战，沙特冲在了第一线。但是形势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能源多元化已经不可逆转，除了绿色能源之外，天然气、页岩油气已经进入市场。罗马人无法击退蛮族，就不得不与之共处，甚至吸纳这些人到罗马军团，石油巨头们也开始投资其他能源项目，比如绿色能源，但投入的资金比较少。

油价下跌让石油公司蒙受了不小的损失，有些国家陷入困境，但是也是一次反击的机会，阻击石油之外的能源的竞争。油价下跌也会让相应的技术、资金退出这个领域，几年之后，产能不足会再次拉高油价，也会带来新的竞争者。世界正在一个多元能源竞争的前夜，过渡意味着各种可能，以及随之而来的震荡。

石油帝国内部的连贯性都难以保持，欧佩克似乎已经被边缘化，沙特带领着几个小兄弟试图捍卫石油在能源体系中的地位。石油帝国就像失去动力的巨轮一样，前路注定风雨颠簸，但高油价的美好时代似乎也过去了。石油帝国会不会像东罗马帝国一样继续蹒跚走过千年呢？

（作者系吉林大学公共外交学院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