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军谍报官雅江探险记(七)

丁力2016-04-06 18:13

丁力/文

贝利(F·M·贝利,英国人,军人、探险家,《无护照西藏之行》作者,也是本系列连载的主角)说:在波密,“我们感到唯一高兴的是把波巴人争取到我们一边了。”其实,波密人只是需要英国的帮助,并不信任英国人。波密土王曾经和清军作战。他们最后被打败,土王被墨脱人杀死。在辛亥革命之后,清军解散撤走。新的波密土王的敌人是拉萨地方政府,以维持土王的半自治地位。虽然贝利并没有见到土王,他却以为找到了可趁之机,可以和波巴(波密人)联手对付“中国人”。如果波密土王愿意投靠,英国未必不想把波密也纳入它的印度殖民地。在与藏东南接壤的山区,英国人打败过一些土司、土王。现在,英国以前的殖民地印度或者缅甸管辖那些地方。

1913年7月8日,贝利一行过了东久桥,停留了一天。他们于7月10日到达鲁朗。用现在的地图上,鲁朗在林芝以东80公里、波密以西162公里的318国道上。鲁朗属于工布地区,陈渠珍的女人西原的家在距离鲁朗不远的地方。工布是西藏的一个地方文化区域,不是行政区。在清军和波密土王的战争中,工布人支持清军。西原和陈渠珍共同作战,比他更善战。

现在,鲁朗是林芝市属下的一个镇。从林芝东行,翻越4720米的色季拉山口,看到山下方的一大片森林,那里是鲁朗的地界。鲁朗以前是一个林场,也就是砍树的地方,2001年设色季拉国家森林公园,核心地带称“鲁朗林海”。

鲁朗林区大多在海拔4000米左右,但得到印度洋暖湿气流的吹拂,以繁茂的树木、花卉著称,最著名的是杜鹃。在海拔5200米以下、垂直距离2300米之内广泛分布20多种杜鹃,有黄、白、紫、红、粉等颜色,在清凉湿润的夏季漫山遍野盛开。当年,我坐在山坡上实在不愿离去。

作为一个业余博物学家,贝利对动植物的兴趣远超过他对地质的关心。他在易贡地质灾害区也在打猎,收集标本,摩斯赫德对他的杀生表示不满。鼩鼱,那个小老鼠一样的动物,贝利能在野外当即看出可能一个新种,而我拿着图片对比,都看不出大多数种之间的区别。

在之前的曾经提到的绿绒蒿(喜马拉雅罂粟、蓝罂粟)是贝利在鲁朗收集到的,但他当时没有发现这是一个新种。他回忆说:“如果我的名字所以能流芳百世,是因为我有成为蓝罂粟发现者的良好机运。”他在到鲁朗当天的日记中简单地写到:“花当中有我以前从未见过的蓝罂粟,以及紫鸢尾和报春花,还有许多乌头植物。”当时正是绿绒蒿盛开的季节,贝利被惊艳,却没有花籽可采集。他自己当时也没有很重视,因为他“在西藏见过许多不同种类的蓝罂粟,有不少非常漂亮,尽管不如带回来的这些好看”。

在贝利之后许多年,我在野外第一次看到绿绒蒿的时候,只有孤零零的一支在风中摇摆。我没有触动它,因为当时我以为这是很稀少的植物。野生绿绒蒿也许确实不多。不过,如贝利所说,人工繁殖的绿绒蒿的花籽后来“在英国或美国任何像样的种子商店都能成包买到”。绿绒蒿的发现曾被埋没了一段时间,然后才被确认为新种。贝利说:“到1924年,植物标本采集者金登·沃德上尉看过我发现蓝罂粟的书后,才带回罂粟花籽。”他又说:“我发现蓝罂粟的名望首先应归于金登·沃德上尉的事业心。如果他不记下花的式样,并把种籽带回来,而后又推广种植,那么,贝氏罂粟就会像蝴蝶以及我们带回的其他标本一样,仍不引人注目。”这位沃德上尉也是来西藏探险的,后面还要提到他。

英国是园艺非常发达的国家,对花卉种子的需求量大。喜马拉雅地区是植物宝库。2016年3月3日,英国广播公司的一条报道批评了在喜马拉雅山区非法采集植物种子的行为,指出这种行为“伤害了环境,也剥夺了当地人从植物贸易中获益的机会”。

贝利还想着找到雅鲁藏布江上的大瀑布。同时在墨脱考察的另一支英国勘察队与他们有过信件往来,贝利等待他们的到来,但他们始终没有在西藏碰面。当然,那些人的西藏之行也没有护照。贝利说,他们7月10日在鲁朗的时候,“从派村来了一个人,说那里有四十名阿萨姆士兵和两名英国军官,他们五天前离开派村,翻多雄拉走了。”派现在是米林县的一个镇,在雅鲁藏布江边上,有渡口,是从多雄拉进出墨脱的第一站,因墨脱而著名。我从多雄拉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没有在派停留,直接过江到林芝去了。阿萨姆是印度的一个邦,与藏南相邻。英国人侵占藏东南地区,阿萨姆是他们的后方。这些人从多雄拉出来(此前他们在给贝利的信中说,他们不打算出多雄拉),又从那里折回墨脱,回阿萨姆去了。贝利说:“遗憾的是我和摩斯赫德没有见到他们,但高兴的是他们没有找到我们跟踪的瀑布。”找到雅鲁藏布江大瀑布只是贝利的个人目标。这两个勘察队都已深入到西藏内部,也就是说,他们要尽可能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把想象中的边界推向西藏腹地。为此,他们只需要绘制一张地形图。

现在,贝利一行得到波密方面的许可,也要向派村去,回到雅鲁藏布江边,寻找大瀑布。

7月12日,贝利渡过雅鲁藏布江,到了派村,今天叫派镇,从这里出发可以翻多雄拉或者德阳拉两个山口进入墨脱。

在派村,他们遇见则拉宗宗本(县长)。则拉宗政府在尼洋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处的尼洋河右岸。1959年,则拉宗与另外两个宗合并成为林芝县。贝利说,宗本“想了解我们为什么把军队排到阿波尔和密西密土地上”。阿波尔和密西密都是珞巴人分支的名字。贝利关心的是他的计划:“西藏和阿萨姆之间的边界问题将全面摊开,在边界土地还没有测量地图的时候,任何有价值的协议都不可能达成。臧布江上有没有瀑布的问题仍然是我们极感兴趣的事……我们决定弄清楚后,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回到臧布江上游来,至少走到泽当,以便回去能给麦克马洪提供一张地图,好让他根据种族和地理情况在图上划界。”在印度发行的地图上,阿萨姆邦早已不再和西藏接壤。泽当是吐蕃文明的发源地,也是现在西藏山南地区的首府。

贝利没有翻多雄拉回墨脱。他们从派村沿江向下游走,7月15日和16日在吞比。今有发音接近的吞白村,但在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外侧,而贝利渡江到派村之后一直在大拐弯的内侧行走。根据他们的行程以及提到的冰川,吞比的位置应该在今天的直白村。在大地震中,全村只有一人因不在村里而幸免。

从直白可以看到南迦巴瓦峰西侧的则隆弄冰川。贝利发现冰川在移动,不停地有石头滚下来,冰上还有树木,这也符合则隆弄冰川的特点。这条冰川在20世纪后半期曾两次堵塞雅鲁藏布江。在吞比(直白),贝利看到了惊飞的“哈尔曼野鸡”,即哈曼马鸡。当时他的枪由向导背着,他严厉地责备了自己。拿到枪后,他茫无目标地放了一枪,却惊喜地发现打死一只小哈曼马鸡。哈曼马鸡又称藏马鸡,是英国的哈曼上尉首先在不丹边境猎取到的,但贝利不相信那里是藏马鸡的栖息地。贝利在易贡湖边寻找藏马鸡,但没有看到。在米培的时候,藏人告诉他,大多数动物吃了乌头就会死去,马鸡不会死,但羽毛的颜色会变成蓝色。藏马鸡羽毛的颜色介于白马鸡和蓝马鸡之间,为蓝灰色。藏马鸡曾被划为白马鸡的亚种,后来才独立出来,应该不是因为吃了乌头吧。乌头为毛茛科植物,有毒。在中药中,这种植物的母根叫乌头,治风痺;侧根叫附子,可回阳。经常有人因冬季进补附子而丧命。

7月17日,他们到达加拉。从加拉到下游大拐弯处一带原来有零星的村庄,还有宗的治所。在1950年大地震中,原来的村民大都震亡,人留在大自然上的痕迹被抹去。在地震后的50多年中,这里比贝利的时候难走得多,加拉以下为无人区。现在的交通又好转,加拉成为前往大峡谷观光路途中的一站。

在米培,贝利看到的加拉白垒峰被南迦巴瓦峰遮住大半,这时他终于看到加拉白垒的全貌。雅鲁藏布江在这两座高峰之间流过。贝利说:“水力之大就像科罗拉多大峡谷里的科罗拉多河那样令人吃惊。”

贝利说:“加拉人要我们提防波密人,说他们坏极了,既不讲道德又不可信,一点也不像工布人。在波密,我们听到过同样的告诫,要我们地方工布人。”互相误解的原因是这两地的藏人当时分属不同的地方政权,长期冲突。波密人更强悍,欺压工布人,所以工布人支持清军对波密土王作战。贝利说,在波密和工布两地,他们两个英国人受到友好接待,有高度的安全感。

在加拉捕猎雉类的时候,贝利“在一堆岩石上碰到一大群猴子,很像一般的印度猴,但有的猴脸四面都是白毛”。贝利对这些猴子只是一笔带过。它们应该就是中国考察者2015年宣布在墨脱发现的新物种——白颊猕猴。显然,贝利没有把它们当作新种,也没有说他收集了标本。

河谷越来越窄,两岸的大山像是要封闭雅鲁藏布江,“道路也一天比一天坎坷难行。我们不断地唉声叹气。”7月20日,他们到达申格宗。申格宗的地名今已不存,当年西藏在这里似乎也没有设立宗(县)。六世达赖喇嘛的故乡达旺那边也有一个申格宗,但也不是一个县,现为被印度占领。在这次勘察中,贝利还将经过那一个申格宗(《无护照西藏之行》译为申隔宗)。

从雅鲁藏布江边的申格宗向下游走一天,到达白马岗宗。墨脱的一部分原来属于白马岗宗,但宗政府所在地不在这里。其实,贝利使用的英文拼写不是dzong(宗),而是chung。今天通用的音译是白马狗熊,意译应该是小白马岗,或小莲花圣地。这个地点被当作大峡谷的起点,任何对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白马狗熊。

从加拉到白马岗宗,经申格宗,他们走了四天。在申格宗和白马狗熊之间,他们看到了瀑布。贝利说:“江水在约五十码宽的沟壑里奔腾而过……在落差约三十英尺处飞溅起层层浪花,形成一朵水汽云雾,高出瀑布顶端约二十英尺。后来,摩斯赫德到那里时,看见一条彩虹。”

他们盼望已久的大瀑布只有三十英尺高,即不到10米。这里的雅鲁藏布江河谷宽五十码(45米)。金沙江虎跳峡的宽度是30多米。

贝利说,西藏人没有“彩虹”这个名称,他们就给这条瀑布起名为“彩色瀑布”。其实,彩虹在西藏很常见。2014年的西藏有一个多雨的夏季。在这个夏季大约一周的时间内,我曾在西藏看到过将近10次彩虹,分别在不同的地点,从藏东南、拉萨,到藏北,其中有两次还是双彩虹。

彩色瀑布的位置在加拉白垒峰和南迦巴瓦峰两点连线的东边一点。

第一次看到彩色瀑布的时候,贝利站在江面之上30余米的一块岩石上。他还想离瀑布更近一些。从岩石上下来,他们向下游走到白马狗熊。这个村子只有几户人家和一个小寺庙,寺里有五个喇嘛。在三个月前,村里有几个人死于天花。贝利说,对于这样一个小村子,几个人的死亡几乎等于人口灭绝。每年三月份,村里会热闹一些,有数十位工布人到这里转山朝拜。到冬天的时候,村里只留下一个人放牛,两个人看寺,其他人都到工布去。1950年地震之后,白马狗熊的村子和寺庙被完全废弃。后人挖出了寺庙的遗物,由此确定了白马狗熊的位置。

这个村子不欢迎贝利一行,但放牛的多吉还是勉强同意带贝利下到江边去看瀑布。

他们在路上劈开丛林,翻过悬崖,到了一个天然的隧道口。多吉给了贝利一根绳子。贝利抓住绳子向下滑,洞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到了绳子的末端,多吉让他跳下去,说是不深。多吉的声音很镇静,贝利当时想:“因为他知道我没有逃脱的希望了。”他终于坚持不住,做好了重重摔下去的准备,松开了绳子。地面离他只有不到10厘米。他对多吉建立了信任,两人一起站在三面悬崖之前,看着咆哮的江水从脚前流过。经过半天的艰险跋涉,贝利终于比前两天离彩色瀑布近了30米——他第一次看到瀑布时站在上面的那块岩石的高度。

彩色瀑布只有10米的落差,贝利肯定有些失望。他期待在雅鲁藏布江下游找到更大的瀑布,那边仍是无人知晓的地方。他说:“地球上仍未勘测过的神秘地方之一,也许隐匿着一条在宏伟壮观方面可以和尼亚加拉,或维多利亚大瀑布相匹敌的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