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牛仔裤的鲁迅

郭娟2016-04-13 17:35

郭娟/文

3月31日晚7点半,话剧《大先生》首演开始。剧开始于鲁迅的死——弥留之际,日本医生须藤五百三打完最后两针,对病人已不抱希望,许广平强抑悲痛、以谎言安慰着先生并装作放心地下去料理家务,留下一个孤独的鲁迅在暗黑的舞台上。

这是后来让许广平追悔不已的时刻。在这最后时刻,当她为鲁迅揩拭手汗时,鲁迅曾无言地紧握她的手,以回应她“病似乎轻松些了”的爱的谎言;而她,没有勇气回握他的手,怕刺激他难过而装作不知道,轻轻地放松他的手,给他盖好棉被。在写于先生死后两星期又四天的《最后的一天》一文中,她写道:“后来回想: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也紧握他的手,甚至紧紧的拥抱住他,在死神的手里把我的敬爱的人夺过来。如今是迟了!死神奏凯歌了。我那追不回来的后悔呀。”

这最后时刻的孤独的鲁迅,这个一生刚强勇毅而又敏感克制、冷峻沉默而又炽烈爆发的鲁迅,没有死在爱的拥抱中,在李静心中成为一个痛彻的伤口,一个灼热的井。在许广平因爱而闪失的空白处,李静扑上去,跳下去,奋不顾身。此后三年,生命系于一剧,卷佚浩繁地读资料,昼与夜留连沉溺于鲁迅的悲喜,冷血地偷窥他的迷误、悔愧与软肋,苦苦寻思恰切的戏剧形式,由生到熟鼓捣戏剧的各个细部——这于她是第一次上手的新玩具,还三番五次地“骚扰”孙郁、王得后等鲁研界专家,中间还一度特别怕自己剧作未完就突然死去。不疯魔不成活,终于,趟过留在电脑中的十几万字阵亡的遗骸,诞生了她的《大先生》。

鲁迅说过:创作,总源于爱。

近两个小时的演出结束,掌声中,台上导演和主演叫编剧上台。昏暗的过道浮动一大捧花束,抱花女子不是李静,李静跟在后面,消瘦的身躯套在一件暗红色长的裙袍下,随靴子大踏步迈动而显出劲道。上台,张开双臂,给主演、导演一个大大拥抱,慷慨有力。忽然就看见了李静的勇敢。

敢担下写鲁迅的剧本这件事,李静胆儿大。有资深前辈告诉李静:鲁迅题材可是个百慕大三角,搞创作的没有不在他这儿翻船的。

在鲁迅题材的创演史上,电影表演艺术家赵丹半辈子想演鲁迅却最终没有实现。那是一次集体创作,国家行为,预备1961年为建党40周年献礼一部电影。周总理指示,要符合时代要求,按照毛主席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鲁迅的评价写。主创人员多次开会征求意见,几易其稿,层层审核,总是定不下来。为了政治正确,突出鲁迅高大形象,许多人不准出现在鲁迅身边,比如原配朱安、二弟周作人、“右倾”的陈独秀,而突出了李大钊作为党的代表对鲁迅的“指引”,不惜篡改历史将钱玄同为《新青年》向鲁迅约稿的荣光硬安在李大钊头上。结果鲁迅面目全非,剧本却还是不能一致通过。

后来也有人说,当时文化部主政的周扬等人正是曾与鲁迅发生冲突龃龉的“四条汉子”,那一段历史该将怎样编呢?棘手。“文革”搁置了这个剧。“文革”中鲁迅更是被粗暴地简化为打人的棒子,以至于后来很长时期一提鲁迅,人们就想到骂人。到上世纪80年代,壮心不已的赵丹仍跃跃欲试,可原来编剧执笔的陈白尘却表示已无力重新修改剧本、恢复鲁迅的真实面目了。

即便没有为了政治正确而对史实进行的篡改,也会因为时代的主题变化而影响到对于鲁迅的不同塑造。比如萧红创作于1940年的默剧《民族魂鲁迅》,在挽救民族危亡的抗日烽火映照下,突出的是伟大的民族魂;张广天在21世纪初搞的活报剧式的话剧,突出的是以鲁迅语录批判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戕害;2005年著名演员濮存昕饰演的电影版鲁迅,据说演得不错,像,一方面横眉冷对,一方面菩萨低眉,却引不起圈外人的广泛关注,票房是可以想见的惨淡。

在今天这个多元的时代,关于鲁迅的各式言说已很难构成时代主题式的关注。李静此剧与当下的关联处,她在创作札记中概括为:一,知识分子与权力的紧张关系;二,人道热肠与自由意志的矛盾。

所以这是一部关于知识分子精英如何自处的剧作。相对于社会底层,知识阶层因拥有知识而有了选择的意识和选择的余地,因此也有了如何选择的纠结。

回顾鲁迅同时代知识分子的选择,也是多种多样的,不只有剧中露了脸的胡适、周作人,还有陈寅恪、郭沫若、张道藩、张爱玲、林徽因。郭沫若、张道藩是完全投身政党政治,成为组织中人;陈寅恪、张爱玲、林徽因与现实社会政治无涉,是书斋里纯然的学者、作家;胡适、周作人走出知识分子边界、越界发声。

不同的是胡适用拷贝来的美国民主的政治模式,来套中国彼时的现实政治,戴着白手套搞自上而下的顶层设计方略,从云端看不见底层民众的泪痕血迹;周作人是看见的,他同情大众,却又怕那血污腌臜了自己的园地。鲁迅与他们的不同,就在于他对闰土、祥林嫂、华老栓、夏渝乃至阿Q们的不能忘情。他不能转过身去,不看他们辛苦麻木、泪痕悲色,不听他们呼号哀告。

看看他的杂文,特别是上海时期的杂文,几乎都是对现实人物事件的即时发声,是匕首投枪的短兵相接、贴身肉搏!反应之迅速、工作之勤奋持久、见解之正确透辟,都是那时乃至后来的知识分子无人能及的。就在病中,于暗夜醒来,听着窗外隐隐传来的市声,心里想到的是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心事浩茫,人间大爱。是谁说过,因为有鲁迅,我们的知识阶层的智识水准、道德水准大大提高了。所以,鲁迅的高度来自他的智识与德行的高度,为他一生严肃而有效的工作所定义,为领受过他的温暖的大众所抬举,与权力无关。

综观鲁迅一生,他更像一个武功高强的游侠,扶危济困,抱打不平。为了心中的正义,他早年甘于听将令、为新文化运动热情呐喊,晚年不惜被驱谴。

 

冯雪峰那时就经常给鲁迅说:先生,你应该这样做、那样做。鲁迅或欣然接受,或因为那要求的幼稚不切实际而一边摇头一边还是勉为其难完成,就像剧中表现的那样,被要求齐步走——一抬左脚,二抬右脚。

但是,鲁迅从来不会为任何权力绑架和束缚,从来不惮于众数的威压而动摇自己的原则,他忠实自己,毫不含糊。对于李立三的盲动煽惑、错判形势,他当面表示怀疑;对李立三给他布置的任务,极为“世故”地嗯啊过去。他虽被推为“左联”盟主,却清醒地在信中要胡风转告萧红萧军不要急于加入,“酱”在里面,写不出好作品。当徐懋庸“打上门来”,虽在病中他也披挂上阵迎战,不怕撕破脸面,并且捎带着将早就看着不顺眼的几个头目加上“四条汉子”的绰号、恶搞了一下,公开表明自己的态度。那态度是:你不能规置我!这就是鲁迅不可度让的自由。没有什么好纠结的。至于他死后的被封神、被篡改利用、被当作打人的棒子,与他有什么相干!

假如鲁迅活着会怎样?不如扪心自问,我们会怎样?就像话剧演出中突然全场灯光亮起,一直跟拍鲁迅的摄像机对准台下观众并将即时的影像投射到舞台屏幕上——全场看客,面面相觑。

看演出前,我在朋友圈转发了这个剧的宣传海报,有朋友留言:有点儿不敢去看,深怕演俗了。观剧后,我回复:不俗,学者剧,有诚意,下了气力,象征抽象,都是思想。

都是思想,对于话剧编剧是很可怕的——思想在舞台上怎么演?作家笔下生花,而自身却是大部分时间都在伏案枯坐,最猛烈的动作也不过奋笔疾书。女作家,如萧红、林徽因等人还可以写写她们的恋爱,国外的乔治·桑可以女扮男装同缪塞、肖邦激情汹涌一番,但那也只是表现了女作家的私生活,相当于片尾花絮。

鲁迅怎么演?演他接受了母亲的“礼物”,与朱安的新婚之夜,眼泪打湿了蓝布枕巾,染蓝了脸腮?这要给个特写镜头,像这个剧,时时有一部摄像机跟拍,同步将演员的面目表情播放在舞台的屏幕上。演他和二弟的决裂?这是鲁迅平生一大伤心,有争吵,而且还有少量肢体冲突,倒是有台词和动作了,但这兄弟失和是一桩悬案,有各种推测,演哪一版本呢?或者可以仿效日本电影《罗生门》,将各版本都表演一回,其中羽田信子版的窥浴情节还颇具日本私小说色情趣味。和许广平的师生恋,前后起伏更可以大大表演一番,其中他在厦门想念在广州的“害马”,想的不得了,路遇一头猪在啃食相思树叶子,他气得上前与猪决斗,这一节也蛮傻气可爱的。其中还要穿插刘和珍君,为他的名篇出世打下伏笔。还有他去“革命咖啡馆”会见周扬,他是怎样一幅名士派头?西装革履的周扬又是如何不够尊重老作家的?他去见看萧伯纳如何应答,见孙夫人什么态度,和瞿秋白一起谈些什么,用什么样的眼神打量柔石带来的女朋友或冯雪峰带来的丁玲?和郁达夫在一起时会谈到郭沫若吗?还是向那一度来他家里腻着的萧红开玩笑,转过椅子点头客气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并且胃口大开地举着筷子问夫人:我再吃一个萧红做的菜盒子如何?还有他常去的内山书店如何布置,与内山老板以及山本初枝、增田涉等太多的日本人的会面场面也是要表现的呢。

鲁迅是一部中国现代史,太丰富,人物、事件涉及太多了。短短的两小时,话剧形式本身的限制,如何表现鲁迅这位大先生?

李静最终选择了象征的现代主义表现形式,甩掉沉重的肉身,人物浓缩为最本质的意象。除了鲁迅,其他人物都举着、带着面具,这是借用了傀儡戏的形式,于是人物内涵高度概括,抽象化为一个个针对鲁迅的应激因素。鲁迅虽然没有面具,却是一开始就被粗暴地剥去长衫——当时令我大吃一惊并暗自期待,以为接下来要暴露我还没有发现的鲁迅有哪些阴暗面呢——却没有,只是换上了牛仔裤。

这样的陌生化处理之后,鲁迅变身为活在当下的一个小青年,整场戏都在热情地表白、呼号、宣谕,直抒胸臆,台词时有漂亮的语句,没有违背鲁迅思想和经典的鲁迅形象。道具的运用也时时令人眼睛一亮。那个本想关住权力却反将胡适关进去的铁笼子,虽然有点过于写实,却也比喻到位;那像海浪涌动覆盖了整个舞台的淡蓝色绸子,如名画《维纳斯的诞生》中海水与天空的晴蓝,包围着恋爱中的鲁迅和密斯许,让人心情大好,特别是在鲁迅被灰色布幔缠裹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不得不面对朱安,还被朱安纠缠索要了一个勉强的笑脸、声称回家挂墙上之后;还有那象征牺牲者的惨白的骷髅骨,数量之巨大,也足以让观众与鲁迅一道感受“艰于呼吸”的压迫而“出离愤怒”的情绪;而鲁迅他娘站在舞台一角,一边哀怨地数落着,一边甩出一只又一只红色小球,砸向惶恐地左右奔跑、试图接住小红球的鲁迅——原来小红球象征母亲的带血之泪,这场景体现了盲目的母爱的颟顸和儿子趔趄于新旧道德、屈从于母爱后的无奈、伤心。

与小红球一样有创意的还有周作人舞弄于手中、须臾不肯放下的那把精致美丽的日本伞,那是情调、意蕴,是闲适、雅致、高级的人生境界,周作人一生成名于此、也败毁于此——为了苦苦保住他的一方园地,不惜脱下袈裟、换上日本军装,在大是大非、紧要处拎不清,正应了他长兄曾经批他的一字:昏。

而最为牵情的道具是那根长长的血绳,那是鲁迅一生不断地对苦难的中国和人民竭诚付出心血的真实写照,“我以我血荐轩辕”,那血绳令人惊心而痛惜先生,甚至让人产生亏欠感、负疚的心情,当然更加敬仰先生之忘我大爱。

有一辆装置车开上舞台,样子怪得拉风,估计造出来还很费劲,我没看懂它起什么作用;而始终矗立在舞台中央的、穿着带四个兜的灰色干部服的无面目的巨人,像一座山似的堡垒,给人威压,也许就是李静感受到的权力。权力的宝座正安放在上面——李静让大先生拼尽最后的力气,吃力地爬上去,将那宝座掀翻下来。我为这胜利发笑了。其实看演员向上攀爬时,着实替他捏把汗——连续近两小时在台上倾力表演,一定很累了,那山也还是蛮“巍峨”的,而且,真的鲁迅也一定不会这样从正面进攻,他会给那道貌岸然、笔挺的衣服上捅个窟窿,或者绕到背后、掀起衣角看看内里是些什么货色,他会选择保护自己的堑壕战,他不是笑过三国时期那个赤膊上阵而中了箭的许褚吗?所以,穿牛仔裤的鲁迅,年轻的李静,年轻的勇敢。

但勇敢的李静还是有些伤感,这当然源于爱,爱生出痛惜。她望向鲁迅的目光一定常含泪水。正如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熟读鲁迅的人也心存了自己的鲁迅。李静的鲁迅,穿牛仔裤的鲁迅,洋溢着热烈的情绪,缺一点儿沉着,一种主意已定的刚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于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这是萧红描述的鲁迅,也正合乎鲁迅自况——于飞沙走石的大漠中战斗,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头破血流、遍身粗糙,而抚看自己的凝血,竟似有花纹。而且战士也休息、娱乐,风云也风月——当是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神州!这样的鲁迅合我的意。

多些读鲁迅、敬仰鲁迅的人,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人生意义致于深邃,沙聚之邦也会转为人国。也基于此,我敬佩李静三年闭关的努力。

(本文作者为《新文学史料》主编,她为本报“新文学 旧史料”专栏撰写的文章新近结集出版,书名《纸上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