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淄川/文

6月3日，美国拳击手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在亚利桑那州一家医院去世，享年74岁。

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为这位拳击场上的传奇人物哀悼不已。然而，阿里不仅仅是一个体育明星。在这个记忆短暂、同情廉价的年代，对阿里的纪念不应局限于他的体育生涯，阿里所代表的反对种族主义、争取平等、为公平正义而挥拳的精神，才更是值得人们长久铭记的。

1942年出生的阿里原名卡修斯·克莱，祖父是一个黑奴，这个名字显然也是奴隶主给取的。他的家乡是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在阿里的童年时代，虽然美国的奴隶制度早已被废除，但其遗毒依然遍布全国各地，黑人遭受歧视和隔离，不能与白人儿童进同样的学校，不能坐同样的公交车座位，不能在同一个餐馆用餐，他就在这么一种异样的氛围中长大。

12岁那年，阿里的一辆自行车被偷走。他经常去的一家健身房的一位教练建议教他学习打拳，这样就不会遭受欺负了。在洒下无数汗水后，阿里的拳击才华逐渐展现出来，成为一颗新星。1960年，他为美国赢得了罗马奥运会轻量级拳赛的金牌，在回国时受到国人的欢呼。然而让他深感沮丧的是，即使为国争光赢得了冠军，他还是被最普通的白人视为下等人，深受鄙视和践踏，甚至连去餐馆也会被赶出去。阿里为身处这样一个国家深感耻辱，决心争取自身的尊严。他在自己的传记中写道，从罗马归国后，“最令我难忘的不是那英雄式的欢迎，而是在一个漆黑的晚上，我站在杰斐逊县大桥顶，把奥运金牌扔进俄亥俄河里。”

越是取得成功的黑人，越是遭受种族主义者的忌恨，这也毫不奇怪。因为，种族主义的一面是压迫，另一面就是恐惧，就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相辅相成。在运动场上，这种恐惧就表现为对有色人种体力的恐惧。想当年，纳粹元首希特勒也对美国黑人运动员在柏林奥运会上的优异表现恼恨不已。在这种扭曲的环境中，通常，黑人拳击手在赛场上取得的成就越高，在公共场合就越保持低调，对白人唯唯诺诺。然而，阿里不愿屈服于这种等级性的潜规则，不愿在白人面前扮演一个黑人小丑的角色。从年轻的时候起，阿里就表现出了他身上最优秀的特质——勇敢，他敢于不保持沉默，公开对种族主义说不，结束黑人被迫对其种族、肤色自我压抑、贬损的畸形心理。

1964年，22岁的阿里刚刚在拳击场上击败有“魔王”之称的索尼·利斯顿，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成为一个普通的拳王的时候，阿里勇敢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介入到了美国的种族政治之中。恰好在这个达到拳击事业的巅峰的时候，阿里宣布放弃基督教，归信伊斯兰教，同时不再使用自己的原名，因为他认为那是奴隶的名字，是奴隶主赐予他的祖先并传承下来的。他给自己改名“穆罕默德·阿里”，分别是伊斯兰教历史上两位重要人物的名字。

他加入了“伊斯兰民族组织”（Nation　of　Islam)。这是1930年成立的一个美国黑人伊斯兰运动组织，目标是改善美国黑人以及全人类的精神、心理、经济、社会状况。该组织的观点有时被批评为“黑人至上主义”，它与欧美流行的“白人至上主义”相对应，宣布黑人优于其他人种。显然，该组织的观点有其激进、褊狭的一面，然而在那个种族主义肆虐的年代，我们却很难批评年轻的阿里所做出的选择。而且，在后来，阿里也主动摒弃该组织的激进立场，转向一种普世主义的平等友爱。

当时，作为一个崭露头角的拳王，是接受社会流行的“潜规则”，做一个“懂事”、守规矩的黑人，赚到金钱，得到欢呼，还是直接对社会偏见说不，并忍受随之而来的仇恨和迫害，这是一个选择。阿里做出了这个选择，也为自己的勇敢付出了代价。在很多年里，美国的报纸和杂志不愿承认他改名的事实，继续以他厌弃的卡修斯·克莱来称呼他，甚至他拳击场上的对手也这么做。但阿里仍持之以恒地坚持着他的选择，他不委屈自己去适应时代，而是等待时代的发展最终认可他正确的选择。

1967年，阿里再次震动舆论，因为他拒绝服兵役。他用明确的政治方面的理由来拒绝参军——“我和那些越共之间没有仇。那样做不对。他们并没有叫我‘黑鬼’。”阿里的逻辑是，解放要从自己身边一点一滴的事情做起，不要为了虚幻的国家荣誉而受骗，而要关注自身的尊严，要改变自己所处的社会，让每一个个体过上有人格自由、受尊重的生活。

因为，如果美国连本国公民遭到歧视和压迫的问题都没有解决，连本国人都没有解放，它怎么能去解放别的国家呢？就像阿里所控诉的：“为什么他们要我穿上军装，跑到离家一万英里的地方，朝越南那些褐色皮肤的人们扔下炸弹和子弹，而同时，所谓的黑人在路易斯维尔被像狗一样对待着？我想要自由，你们不给；我想要公正，你们不给；我想要平等，你们也不给。你们却让我去别处替你们作战。在美国，你们都没有站出来保护我们的权益和信仰，你们在自己的国家都做不到这些！”

他在继续为自己的勇敢付出代价。因为不愿参军服役，阿里被判入狱，并被罚款一万美元。更重要的是，他被吊销了参加拳击比赛的资格。政府甚至剥夺了他的护照，使他无法到国外参赛。对他那正处于黄金时期的职业生涯来说，这无异于判了死刑。这场争执在几年后结束，然而，对阿里而言，这已经是浪费了一段异常宝贵的时间。接下来，虽然他在艰苦的比赛中重新赢得了拳王的荣誉，但不再年轻的身体意味着他为此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很可能，这永久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1981年，在最后一场职业拳击比赛中失败后，阿里宣布退役。

当然，阿里不是一位职业的政治家，也不像马丁·路德·金一样投身民权运动，发动群众游行，这不是他的职责所在。他是一个运动员，与政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有当政治找到他，比如让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参军的时候，他才参与到政治抗争之中。但无论如何，阿里的身份、言论与行动，对美国1960年代的民权运动形成了强有力的支持，这使他的生命融入到了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之中。无论遭到什么样的虐待，坚守自己内心深处的信仰而永不屈服，这就是阿里对不公正的回应，也是民权运动的精神。

逐渐地，美国人理解了阿里，理解转化为同情，同情升级为崇敬。随着越战的残酷内幕不断被揭露，随着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意识到，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只是空流美国人的鲜血。在盲目的所谓“爱国心”消退之后，人们才学会从常情常理来看待问题。也只有在这种新的时代氛围中，阿里才成为一个全民偶像。

在不理解的时候，许多美国人把阿里视为离经叛道的怪人，甚至是一个叛国者，对他横加辱骂；而当种族和解成为主流的时候，阿里就成为美国的英雄和标志性人物。在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上，阿里代表美国点燃圣火。当时他握着火炬的手明显因帕金森症而颤抖，但这个场面宣布了美国种族仇恨时代的结束。阿里为他的时代所塑造，也反过来塑造了他的时代，他伟大的精神横贯历史的进程。

历史并没有结束。在很多人看来，2008年黑人总统奥巴马的上台意味着“后种族时代”的开始，但直到今天，种族问题的阴影依然笼罩美国。“黑人的命也是命”，今天美国人的游行抗议仍要打出这样的口号。而且，在当前美国经济低迷的时刻，种族主义可能回潮，特朗普已经通过煽动种族、宗教之间的仇视来吸引白人的选票。种族主义尽管已经在科学上、政治伦理上被彻底打倒了，但我们也不应低估恶的惯性。

在今天，有人说，反种族主义不过是一种“政治正确”。的确，如果用严苛的政治正确标准来审视一切言行，会有矫枉过正之处。然而，政治正确真的过时了吗？只要仍然存在不以理性为基础的偏见，存在盲目的偏激与仇恨，政治正确就永远不过时。这不仅是为了维护弱势群体的尊严，也是为这个世界减少仇恨和冲突，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阿里说：“拳击并不重要。拳击只是我把自己介绍给世界的一种方式。”把一切建筑在个人自由与尊严的基础之上，就是美国精神的真谛，也是阿里用他的一生所诠释的意义。对一个运动员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对空洞的国家概念的爱，而是对尊严与正义的坚持，这才是对国家真正的爱。阿里做到了这一点，从而成为美国的象征，并使自己的意义超越了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