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能否重获生机?

秦晖2016-07-20 14:59

秦晖/文

无论如何,如今英国“脱欧”已是既成事实。这里头的教训是深刻的。

有人说英国人公投脱欧很愚蠢,这说明民主政治不行。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我赞同陈季冰先生的说法:正常运作的代议制民主是不会动辄搞公投的。既然选民选出了议员,就应当信任他们在议会中作出的决定。宪政民主制下,无论议会制还是总统制的政府,权力终究都是选民授予。由民选议会和政府处理国事应当是常规。动辄公投只能表明公众对议会和政府不够信任,代议制也不够巩固。对于英国这样的老牌民主国家、近代代议制的发源地而言,这不是个正常现象。

当然,像退出或加入欧盟这样事关国民认同的大事有时确实需要公投。但即便公投也还有个门槛问题。入欧脱欧均非儿戏,公投也不能再二再三说搞就搞,在事关国家认同的问题上如果要改变现状,公投的门槛就不能太低。全部选民的半数以上,或有效选票的三分之二以上,就比较合理。而这次英国公投退欧,全国选民中72%投了票,其中51%要脱欧,他们只占选民的37.5%,这就脱欧成功,门槛未免太低。有人评论说:现在世界上大部分国家为寻求离婚的夫妻设置的门槛都要比英国脱离欧盟的门槛高。现代社会的组织,理论上都应该进出自愿,但通常为了组织能有起码的稳定性,进入往往都比退出更自由一些。婚姻是如此,股份公司是如此,欧盟也不应该是个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旅馆。这些话都不无道理。

但是不仅英国脱欧,我们看到近年来欧洲各国为不同的问题动辄公投已经成为一种明显的时髦。英国之后,意大利、西班牙等据说也要公投,尽管不是为了脱欧。而频繁公投确实影响代议制民主的稳定。

几年前我曾写过一文《宪政民主遭遇“全球化”》,讲的是过去在“民族国家”构成的世界上民族国家内的宪政民主治理是相当成熟而且有效的,但全球化发展到今天,就给过去在民族国家内运行的民主制度带来了一系列的新挑战。经济问题上外向透支,导致选民更倾向于“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左派要高福利却回避增税收、右派要低税收却无力减福利的怪圈导致财政的可持续性危机。移民问题上,左右都陷入误区。动辄公投,实际上也是这种代议制民主面临挑战的体现。

就英国而言,人们已经谈到脱欧公投将带来的一系列反应。明显亲欧的伦敦人和苏格兰人受到打击,苏格兰人很可能再次谋求脱英公投。上次他们就输得不多,这次受到脱欧的刺激,主张独立的很可能赢。如果真是这样,英国就会面临分裂。当然,分裂后的苏格兰又会谋求入欧,这对欧盟是不是个“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利好,就看他们如何作为了。

就欧盟而言,英国脱欧带来的冲击会有多大,还需拭目以待。尽管英国脱欧会使英欧两败俱伤,但从逻辑上讲,欧洲的直接受伤应该更轻。因为英国既不是申根国又没有加入欧元区,其与欧盟的关系本来就比较疏离。甚至就阻拦难民入英这个影响英国人公投态度的最直接原因而言,由于英国没有加入申根协定,即便不退欧,加莱海峡南岸的难民本来也不可以合法进入英国。但如果难民用非法手段而英国人又不能完全没有恻隐之心,那脱欧又有什么用?

本来英国不承担申根国与欧元区的相关义务却可以享受欧洲统一大市场的好处,这种原有关系对英国其实更为有利,改变这种关系也应该是英国付主要代价。但是欧盟即使为自己考虑,恐怕也不会轻易用缩小欧洲统一大市场对英国开放的大门(更不用说关闭大门)来惩罚英国。所以这种直接代价其实也不会很大。

但英国脱欧对人们心理上的冲击,主要是人们对欧洲统一预期的打击,就没法预料了。英国脱欧会不会引起连锁反应,导致另一些成员国(如人们提到的捷克等)起而效尤?从欧盟的角度讲,如果横竖有人要走,那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患病的”希腊走掉,而不是相对健康的英国。而最坏的结果,就是“健康国家”一个个离去,而“患病国家”又不能壮士断腕予以开除,那欧盟的最终解体就很难避免了。

欧盟现在还谈不上一片灰烬上的“凤凰涅槃”,但它确实前途严峻。从2005年《欧盟宪法》失败以来,欧债危机尚未缓解就来了难民风暴,难民问题尚未理出个头绪,英国脱欧又给了它当头一棍。今后两年它还会面临诸多考验,谁也不能断言三年后它的前景如何。

但是如果仔细分析,欧盟现在的命运并不是最坏的。我们甚至可以讨论:如果这次英国公投的结果是留欧,那又怎么样呢?

犹如“山姆大叔”美国、“玛丽安娜”法国一样,英国很早就获得了一个卡通形象——“约翰牛”。这个形象反映了英国人的执拗、我行我素和“保守”的“牛脾气”。过去人们曾认为“保守”是不好的——“无产阶级”嫌英国不够革命,“资产阶级”又嫌英国不够时尚和浪漫。后来时兴“告别革命”了,“保守”又成了值得崇拜的美德。

其实事情都是两面的,成也是“牛”,败也是“牛”。中世纪英国贵族凭着这种牛脾气与国王“顶牛”,顶出了著名的大宪章;后来英王亨利八世又为区区离婚之事与罗马教廷顶牛,使英国教会“脱罗(罗马天主教体系)”而自立门户;拿破仑时代与希特勒时代,英国人又两度在整个欧洲大陆几乎被强权 (法兰西第一帝国和纳粹第三帝国)“统一”的情况下“光荣孤立”,坚持几乎单枪匹马地与强权顶牛。英国人因此有“保守”之名,也有认准了方向就自信地走下去,并且不断有发明创造的声誉。

欧洲一体化风生水起时,英国既参与较早,又一直特立独行,漫天要价。无论入欧脱欧,“约翰牛”是无利不起早。卡梅伦当初之所以提出要冒险搞公投来决定脱欧还是留欧,一方面是他错估形势,以为留欧一派会赢,但另一方面,他也是借此张扬民意,向欧盟施压,要欧盟为留住英国给出更优惠的条件。总之,“约翰牛”不是“约翰羊”,他是不会咩咩叫着留欧的。

在公投前,卡梅伦穿梭外交频繁开价,2月间的欧盟峰会也确实表示可以给英国更加特殊的地位,以争取英国的民意。但是,正如我们在之前已经分析的:欧盟今天最大的问题就是“倒逼”的一体化进程可进不可退,欧元与申根体制都要求一体化更紧密,尤其是财政一体化的推进。但卡梅伦愿意留在其中的却是一个更为松散的欧盟。如果卡梅伦成功,其他成员国也会仿效,欧盟很可能更加松散下去,它的前景会不会比英国脱欧更好,恐怕大有疑问。

这些年来,欧盟的主要教训之一,恐怕就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欧盟与其大而松散,不如小而紧密。笔者之前一文指出欧盟之误不在于“扩张过快”,那是说接纳“新欧洲”并不错。但是一些“老欧洲”国家实在不能协力,那与其别扭地凑合,不如趁早好散。当初2011年希腊“赖账”危机发作时,欧盟如果有开除机制,就应该趁早切割。欧盟壮士断腕,元气不失;希腊死里求生,可望振作。虽有阵痛,现在恐怕也就过去了。若是不死不活地耗着,实非欧盟之福;如果最终还是散了,损失会更大,还不如早散。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1992年起)、中国农村发展信托投资公司研究员(1994年),现为中国经济史学会理事、中国农民史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