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通往国家信仰的神话

李冬君2016-08-16 15:02

中国历史东与西

李冬君

若要了解一个民族的信仰,莫过于去看它的国家神话。

日本神话成于“记纪”——《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古事记》的重点是神代记,分三卷,上卷为神代,中卷在神人之际,下卷至人代,而《日本书纪》则从神代进入历史,共30卷,虽以神代上下开头,重点却在历代天皇上。

相比之下,《古事记》是文学性的,是一本御用故事书,行文以日文文体,且言人隐私,涉猎淫秽,而《日本书纪》则是历史性的,所以皆以汉文叙述,文采华丽,庄重典雅,为行教化。

对于神来说,日本岛作为神国,难免局促,那么多的神社簇拥在几个小岛上,真可谓“鸟居”充斥,也许信仰扎堆更好。况且,日本“年中行事”即节日之多,几乎无月无之,而且多与神、佛相关,释迦牟尼佛是外来的,在日本“本地垂迹”之后,化身为天照大神而接受日本文化的改造……日本人何以偏要把这样一个岛国神话放大了去化世界,使日本文化膨胀为世界文化呢?惯于拿来主义的小日本,真的能够化世界吗?

唐化的国家神话

由“记纪”我们看到,日本文化以国家神话为根柢,生长国家主义。在神话中,一般来说,自然神话有着基础的意义,初民对包围着自己的自然环境感到神秘,认为其中有神,并因此而产生出关于自然的神话。自然神话是神话的原初形态,也可以说是日本国家神话的素材,日本神话传说,多讲国土开辟、国起家源、皇室由来,谈到自然,一般仅作铺垫。

同样,谈文化起源的神话,在日本也非常多,但是,相对于国家神话来说,文化神话多半也是默默地扮演着配角。还有关于民族和人类起源的神话,有将本民族神向人类之神发展的神话,但主要的还是有关国家起源的神话,用神话为国家的出现提供一个正当性的神系来源。

我们看日本神话,发现从一开始它就以国家神话为宗旨,并用它来统一并主宰自然神话和文化神话,在其他民族中,这样形成的神话可以说是罕见的,它表现了日本神话所具有的特性。

所见日本神话,实由高天原神话、出云神话、筑紫神话这三部分共同构成。高天原神话,讲国土生成;出云神话,讲国土经营;筑紫神话,讲国家形成。

从神话到历史,这样的阶段在中国属于三代时期。而日本人开始讲他们的国家神话,已经到了中国的唐朝,比中国晚了两千来年,而“记纪”二书,就是“唐化”的产物。

就大体而言,日本历史上,有过两次文明开化,古代“大化改新”,是“唐化”,被中国的唐朝文化所化。另一次,就是近代的“明治维新”,我们称之为“欧化”,被欧洲的文化所化。“唐化”,由圣德太子《十七条宪法》开了先河,宪法第一条,就是“以和为贵”,这显然是受了儒家思想的影响;第二条是“敬崇佛教”,也来自中国;到了第三条,才是“服从天皇”。由此可见,那时天皇的权威,还不怎么行,还要靠中国政教的影响来确立。“唐化”从制度上进行,日本也要搞中央集权。在文化上结集,便是国家神话。圣德太子早就开始编纂国家神话,但他编纂而成的书,却在一次政变中被毁掉了。从圣德太子到天明天皇,前后花了大约一百来年的时间,在书写方式、编纂体例以及思想方法上,日本国家神话都明显地“唐化”了。其中,有些神话和传说,很可能就来源于中国,有不少语句,都是直接从中国典籍里移植过来,序文部分,则完全仿照唐初长孙无忌的《进五经正义表》。

那时,日本本土文化尚在“神化”阶段,可“唐化”却要推动日本的“圣化”。因此,《古事记》里,“神皇一体”,是神化;而“圣帝合一”,则是圣化。

日本古代国家是在“唐化”中形成的,相应的国家神话,当然也要“唐化”。可古代日本人,并未完全“唐化”,他们根据自己的需要,对“唐化”作了选择,儒教与日本氏族制度和祖神崇拜可以结合,道教里的隐士和神仙也来了,但自然主义的老、庄却被拒绝了。

皇体与国体变奏

奈良朝,日本人对中国文化无限推崇,到了平安朝,他们就开始挑剔起来了。所谓挑剔,是从日常的装饰意识开始的。例如奈良时代的“花食鸟”,花和鸟,都是理想化的,被赋予了道德观念以及人格化的特征,这本是浩浩荡荡的唐风。可到了平安时代,画家笔下呈现的“花食鸟”,就已变成了自然化的完全写实的花和鸟,其装饰纹样,表现了接近于自然原型的风格。

后来,从观念上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出现了“神道为根本,儒教为枝叶,佛教为花实”的新观念,神道观念开始领先,从花鸟意识更新到神道观念出现,这个转变花了很长的时间。

转变以后,日本人自以为寻到了本土文化的根,其实,还是个误会。在《古事记》里,那些神话素材当然都是日本的,可神道也就是从神化到圣化之道,则有可能还是来自中国。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来看《古事记》,即《古事记》在日本的文明开化中,前后出现过两个版本,一个是大化改新时期的“唐化”本,一个是明治维新时期的“欧化”本。“唐化”的《古事记》,以神皇一体来确立皇体;“欧化”的《古事记》,以皇国一体来确立国体。同样是那些神话故事,但着重点有所不同,“唐化”是皇体觉醒,“欧化”是国体觉醒,“欧化”使皇体信仰转化为国体信仰。

皇体万世一系,以神话为根柢,是一种制度化信仰。然而历史上,皇体的核心天皇却多半像汉献帝那样,被曹操之类的权臣挟持,没有多少尊严可讲,被杀死不少,被废掉不少,还有不少出家做和尚,如同丧家犬一样。日本人对于天皇的皇体信仰,并没有真正落实到每一个天皇头上。

直至近代,由于西方列强都以民族国家的身份进入日本,刺激了日本人的国体意识,尤其幕末志士,坚决主张以国体回应列强。天皇代表国体,但国体却被幕府遮蔽,幕府并非国体,却代表国家利益。幕府与皇体格格不入。于是,倒幕风潮骤起,推动皇体转化为国体,神话走向国家权力。

唐化初期,日本皇室也想建立唐朝那样以中央集权君临天下的王朝,但圣德太子认为,王朝不适合于皇体万世一系,因为有王朝就有改朝换代,就有革命兴起。缘于此,尽管圣德太子推崇儒教,还是拒绝了儒家圣人革命那一套主张。日本没有王朝化,此乃日本之福,到近代,就选择了国体化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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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德太子

从皇体到国体这一历史道路,决定了近代以来日本国家的本质。国体由皇体而非由市民社会发展而来,不管它如何欧化,从根本上来说,依然还是中世纪的,还没有从古代社会走出来。可皇国一体,毕竟还是日本国体的灵魂——大和魂,欧化到此,便适可而止,裹足不前了。

而政府的欧化,却比皇体彻底得多。历史上,日本除了有过短暂的中央集权时期,政府从来就不属于皇体,在“和魂洋才”论者看来,政府不属于“和魂”,可以用“洋才”来改制。所以,代议制也好,三权分立也好,都可以搞,只要是在“皇国一体”的前提下,走在日本国体化的大道上。自由民权也好,法西斯也好,都可以进行国家主义的赛跑,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东洋卢梭”中江兆民,自由民权运动旗手植木枝盛,文明开化论者福泽渝吉……为什么都没有走出国家主义的樊篱和轨道。

国家主义的宗教

这样的国体,成为神道附体,神话也就变成神典了。神典不是认识对象,近代以来,当日本学者借助西方神话学,开始研究日本神话时,便触犯了神道国家主义信仰的禁忌,无端惹来笔祸,定以“朝宪紊乱罪”下狱。“记纪”是信仰的“圣经”,不是神话,不能成为神话学的研究对象。因为日本是神国,在日本讲神话学就是亵渎国体,就是对信仰说三道四。后来,高山岩男在《文化类型学》里,一再强调国家神话和国体信仰的重要,专门讲天皇是国祖神之裔孙,是人也是神,神性与人性集于一身,并以此为据,将神话学纳入日本国体。他发现,在日本的神话里,没有印度梵和中国天那样的理性化的空间,神不是那种脱离人也能独立存在的全智全能的神,不是进行理性思维的绝对者,也就是说,日本诸神还没有被轴心期的理性之光照耀过。“记纪”诸神,有神格也有人格,日本人的祖先,由诸神生成。所以,日本人都是神的裔孙,都在其本分中与神相应,国土由神人共同开发,国家由神人共同经营,国民要参与国家形成,尽其作为国民的本分。

王朝化,将人民转化为臣民,而国体化,要将人民转化为国民。如上所述,属于欧化范畴,唐化版本是“神皇一体”、“圣帝合一”。唐化,不适应于近代需要是明摆的事情,那么,欧化又如何呢?

高山岩男撇开了它们,说《古事记》是纯日本的,使得神话国粹化。他说:“不同类型的文化,若除开技术文化方面,实际上很难做孰优孰劣的评价,输入他民族文化,除非以此为机缘能够导致本国文化的发展,否则,一般都很难进行。日本人保留了许多固有文化,特别是在国体观念和国家意识以及神道信仰方面,日本民族几乎不能受到其他文化的影响。日本民族在接受外来文化的同时,总是保持了自己的固有文化,神国国家主义信仰成为接受和批判他民族文化的根本原理,在这一点上,日本民族对外来文化决不宽容。”这样说来,是把国家神话宗教化了。

神话是泛神的,还能接受外来影响,容忍不同版本;而宗教是一神的,国体宗教化了,国家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天皇——国君,代表最高神。因此,仅有“皇国一体”的欧化版本是不够的,还要进一步确认:日本就是神国,日本人从来就是神的选民,天皇就是神。皇室统治国民,不是基于国家权力,而是基于全体国民对天皇的宗教信仰。若谓唐化使神话转为历史,高山岩男便使神话变成了宗教。因此,他一再强调,日本人的国家观念一开始就是宗教性的。与那种伦理的、文化的、权力的国家观念不同,宗教性的国家观念是日本所特有的。对国体的信念是宗教的根基,它不是某一个教派团体的宗教信念,而是国民共同体的宗教信念,也就是说,日本宗教是与教派宗教根本不同的国家宗教。因此,对国体的信仰和守护,是国民的最高道德,创建神人共同之国,成为日本最高文化。

按照这样的逻辑发展下去,他得出一个结论,正如他以宗教化的国家主义,兼并了神话式的唐化和欧化国家主义,在他看来,日本文化的发展,也超越了唐化和欧化而具有了世界性的意义。在唐化过程中,日本文化吸收了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在欧化过程中,日本文化差一点就全盘西化。所以,唯有日本文化,才是真正具有世界性的文化。通常,文化的世界性进展是通过战争来实现的,近代以来的日本就是如此。日清战争的胜利,使日本超越了中国;日俄战争的胜利,使日本超越了欧洲;日本还要发动世界大战,在世界大战中使日本文化世界化。他就这样一厢情愿的演绎着。

他就这样,用自己的文化哲学,通过对神典“记纪”的宗教化和世界化释读,为日本发动二战建立了信仰的基础。日本在二战中,如众所周知,他们输了,日本人服输,服输的标志,就是裕仁天皇广而告之:我是人,不是神。这就动摇了神国的根柢。于是,“记纪”从国家神话原型和国家宗教圣经,被还原为普通神话故事,脱了文化哲学的马甲,回到神话学的视野里。但它们毕竟打上了国家主义的烙印挥之不去。因此,我们今天读“记纪”,当然要读神话故事,同时还要看他们如何从神话故事上升为国家主义,不光要注意其世界化的帝国主义,还要了解其欧化的民族主义以及唐化的王权主义,并由此深入下去。

(作者近著《青花里的乡愁——关于瓷与茶的美学日志》四川人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