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汉学家对中国史的“了解之同情”

张耐冬2016-11-26 11:21

经济观察报 张耐冬/文  李白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早发白帝城》,很多中国的学龄前儿童都能背诵,然而很少有人会去问:“两岸猿声啼不住”这一句里,到底描写的是哪种猿在啼叫?

我们对此熟视无睹,不代表没有人会发问。荷兰学者高罗佩在《长臂猿考》中就对中国士大夫审美中的猿进行过细致而极富启发性的分析。他曾豢养长臂猿为宠物,因而在书中以其亲身经历对猿啼之声进行了直观的描述,几乎可回到李白顺流而下时的历史现场。

作为职业外交官、业余汉学家,高罗佩一生都在从事类似工作。无论是以唐代名相狄仁杰为原型创作的推理小说《大唐狄公案》,还是对作为社会生活重要内容的性事进行专题考察的《中国古代房内考》,又或者是关于古琴、中国画的考察,都体现了他从流动于世俗中的文化入手研究中国问题的思路。他所选择的题目虽然看上去都非关传统意义上的“大事因缘”,但都与中国文化深层的纹路相契合,借用陈寅恪提出的一个名词,这大概就是“了解之同情”。

然而,“了解之同情”实在是一件知易而行难之事,本国人讨论本国古代历史与文化时尤其如此。因为有禁忌,有回护,有不忍,所以我们试图去了解古人时总是要面对自设的重重障碍。相比之下,处于藩篱之外的外国学者反而更容易发持中之论,作为外来者,他们能够时刻保持文化比较的敏感,往往容易从细微处发现被我们忽略的历史关键。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正如一套著名的中国学研究译著序言中所说,中国曾经遗忘过世界,但世界却未因此而遗忘中国。

作为他山之石的海外中国研究自有其渊源流变,而系统地讲述应如何研究中国历史与文化、如何“了解”中国曾有的文明,却并非易事。尽管我们已经引介了相当可观的域外中国研究概论性作品,比如《讲谈社·中国的历史》和剑桥中国史系列,比如面世不久的哈佛中国史中译本,但海外学人用哪些方法、通过哪些方式来研究中国史,却仍未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不错,这本应是学术界的话题,但在古代历史与文化热潮日渐兴盛之时,如何了解中国历史和“怎样读中国书”已经成为不可回避的问题,我们自己并未在这方面有太多贡献,海外学人则已经有了相应的著作可供参考。

必须要说,外国学者所写的中国历史和中国古代典籍研习方法的著作并不适合普通读者的所谓快乐阅读,因为这些作品主要是供研究者使用的,阅读体验不会特别愉悦。不过,国内普通读者最大的优势就是自小便接触了很多历史故事,而讲故事也是国内公共史学至今仍在从事的类似幼教的工作。我们不缺故事,缺的是如何在故事之外建立历史的讲述线索,更加缺抛开故事也能让读者了解中国历史与文化的思路。

日本学者山根幸夫主持编写的《中国史研究入门》曾是历史研究者的重要工具书,而哈佛大学魏根深所著《中国历史研究手册》的中译本在今年问世,这是规模更为宏大的勾勒中国历史经纬线的作品,虽然仍需强调,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它的确不具备太多可读性——因为缺乏“故事”。

该书以专题的形式介绍中国史的各个方面,面貌上更像是一部有关中国历史的辞典,每个词条下都有对该问题的分析性论述和研究著作目录。这种写作格式,和中国传统目录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风格有些类似。为了对某些知识进行清晰展示,书中配有一百多幅表格,另外辅以相关背景知识介绍的一百多个“知识窗”,令有一定中国史知识基础的读者可以通过这些辅助性内容更好地了解正文内容。

初读此书,最令我震撼的不是作者搜罗研究成果制作目录的能力——事实上这一点非常重要,书中将最近十年左右发表的新论著也列在论著目录内,可见作者用力之勤——而是他在感受中国文化与把握相关历史话题时,对分寸的拿捏恰到好处。

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是题为“城市生活及其声音环境”的专题。在这个词条中专门提到,“中国城市的声音环境(听觉环境)的历史,以及关于是什么构成噪音(白天或夜晚)的不断变化的观念,仍有待去书写。”这绝对是一个敏感而又准确的认识。国内文史研究界对这一问题没有太多关注,也缺乏对这个话题和相关领域的研究敏感。

作者的敏感并不止于提出问题。他还以杜甫《春夜喜雨》为例,认为“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情况并非实有之境,而是为了表现诗人的某种心境。书中说,“实际上,无论是士人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在一座中国城市内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前工业时代有其自身的嘈杂,主要来源于动物和昆虫……那些没有经历过由于蚕虫大声咀嚼桑叶的声音、房屋下猪呼噜的声音、蚊子的嗡嗡声、狗在庭院中吠叫的声音,或者公鸡在奇怪的时间打鸣而难以入眠的人可能会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有着多么喧闹的夜晚的世界。”这段分析非常精准,它将一直以来被诗人构筑起的“静夜”背后的历史真实展现开来,而我们接受的,正是被净化的那个诗意之境,而非真实之景。当我们相信并接受“僧敲月下门”所反应的静谧幽深之夜时,也选择了忽略朱自清所说的树上的蝉声、水里的蛙声,也正因为如此,现实世界的声音被我们选择性无视了。

如果说有关环境与声音的认识来自国外学者对相关社会科学的关注,那么有关中国古代饮食的特别注意则可以充分表现作者对中国历史的研究资格。在有关中国古代饮食的一个“知识窗”里,作者讲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1999—2000年的冬天,我在北京做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实验。我要求厨师按照6世纪早期的农书《齐民要术》中的烹饪方法、食材和配方来做菜。食材包括很多种草,比如芦苇和纤维植物,东西并不好找。但是,对于喜欢素食的人来说,还不讨厌。最起码,这些菜的味道都很重,因为它们是用发酵过的肉、鱼和大豆做的羹来调味的,或者是用豆豉烹煮的。我发现,没有酱油、采油、花生油、糖、辣椒、西红柿等晚出食材,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休憩;而熬煮和烘烤则是对今天常常会碰到的单调的油炒的解脱。然而,我的大多数中国客人都觉得他们吃的是外国菜,而不是中国菜。”

这段极富实验性的经历,恐怕是多数中国研究者未曾想过要去体会的。对于历史研究者而言,回到历史现场是最具吸引力的。在时空旅行不能成为现实的时代,通过实验让古代的片段重现也是充满诱惑的。体验古人的饮食习惯,未尝不是与触不到的历史做直接沟通的方式。然而我们一般只是通过古书对古人的饮食特点进行描述,没有想过自己去品尝一下。这大概就是中美历史教育的不同之处:在中学课堂上,我们讲授历史,主要通过描述告诉学生纸上的历史是如何如何,而他们主要通过实践,诸如针对某一历史事件撰写新闻稿件,让学生自己参与到“历史现场”之中。而且,有点讽刺的是,古代饮食由一个外国人给出的食谱烹制出来,却被国人视为外国菜,让人不觉有种反认他乡是故乡的滑稽感。

另外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是明清时代中外贸易的细节。明清时代与外国商人接触时,中国商人常常使用某些带有共同特征的“特殊名字”,这类名字往往是其学名或乳名中的一个汉字加上“官”字。书中对这一现象做出了解释,认为这是中国商人与外商交往时所使用的特别称呼,不过也说明了这并非中国商人与外商接触时唯一的自我称谓方式,同时,他还特别强调这种特殊的名字用法不能与名字中代表排行的“官”相混淆。为了说明这一问题,书中列举了若干历史人物与小说人物名字中代表排行的“一官”。这种体察入微的谨慎,对通过名字认识某个中国人并借此对中国的姓名文化有所了解的“外国人”而言殊为难得:通过某一个文化窗口对另一文明的符号系统进行推演,几乎是每个对异质文化有所接触的人抑制不住的冲动。当然,如果作者能够在这里开一个知识窗,具体谈谈“官”在非特殊用法的名字中有何含义,几乎就可以写出一个字背后的文化史了。

胡宝国先生曾经对钱穆有一个评价:“在他的世界里,中西较量,得分的永远是中国,失分的永远是西方,这是一场完全没有悬念的比赛”。他认为,像钱穆这样渊博且有大智慧的史学家之所以会迸发出这类“幼稚的想法”,只因他对本国文化有一种极深的热爱。的确如此,在钱穆所生活的时代,可能这也是很多中国学者的共识。留洋多年的陈寅恪在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所写的审查报告中也明确表示,自己“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同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并乐观地预测全盘输入域外文明并不能改造中国,相反,这些外来文明会因为与本国观念与制度抵触强烈而被边缘化,“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这种自信,不仅是钱穆与陈寅恪们的“幼稚”,而是当时的中国社会刚刚启动传统向近代的转型,故而原有的观念与制度尚能支撑,显得外来文明不那么强势而有冲击力。大半个世纪过去,社会现实与相应观念都已发生巨变,不过钱穆式的乐观和陈寅恪式的预言依然不绝于耳,这恐怕就只剩下“幼稚的想法”了。在这种情势之下,那些立场相对中立而视野开阔的中国史通论式著作,可能是我们格外需要的,更何况,来自外国学者的认识并不比我们自己的浅薄。

有时,恰恰是外来者更为清醒。《晋书·石勒载记》记载:不懂汉文的石勒让人为自己读《汉书》,听到郦食其劝说刘邦立六国贵族为诸侯的一段,吃惊地表示此法不可行,否则刘邦不可能夺取天下,等读到张良劝说刘邦不可推行郦食其的建议,才松了一口气,表示幸亏有张良才能挽回局面。石勒的例子,就像作者在中文版卷首所说的那样,直接经验并非必要条件,专业素养、比较的眼光和设身处地去认识历史才是最重要的。这大概才是真正的“了解之同情”吧。